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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賽德克‧巴萊評論的七個問題

看賽德克‧巴萊評論的七個問題

分類標籤: 原住民
看賽德克‧巴萊評論的七個問題

2011/12/12 . 專欄 . 作者: 郭佩宜

閱讀網路上各種賽德克‧巴萊的論戰──無論是芭樂人類學的幾篇文章和回應(by邱韻芳 & 林秀幸)、人類學視界林開世的影評、聯合報王梅霞的影評、或是PTT電影版的許多影評(正雷負雷普雷引戰雷),還有報章雜誌的評論,我都不斷的問自己問題。

賽德克‧巴萊的討論至少牽涉到7 個問題──這些問題不是我對影片內容的疑惑,不是要去問導演的(雖然如果有機會交流也很不錯),而是問自己的。每一個問題都沒有簡單的答案,也未必有清楚的對錯,而是立場的選擇──在這些價值觀裡面,在這些思考範式中,評論者站在哪裡?而我又選擇要站在哪裡?其實這些都不是新問題,哲學、人類學、歷史學、影像文本分析等都有很多討論,然而還是值得再次反觀自我。


在迷霧中,從一個箭號開始理清方向吧?
讓我從一個常被討論的點出發,試著剝洋蔥,看看牽涉到哪些層次的問題?

從許多敘述顯示,這部電影裡企圖提出一個霧社事件的歷史詮釋:「文明的衝突」,其中莫那魯道領導的族人決定要武力抗爭的一個原因是捍衛gaya,因為日本的統治讓族人無法出草、打獵、有些作為也違反了gaya,族人擔心未來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無法上彩虹橋與祖靈相會。暫撇開此片是否成功的詮釋之,許多人認為這部片的一個重要突破在於主線採取了內部觀點(人類學術語是emic point of view),也就是以賽德克人的文化價值觀(以gaya為核心)來詮釋事件,而非僅以外部因素來分析(例如勞役的剝削、種族歧視、土地資源競爭、個人恩怨等)。後者是過去歷史解釋常見的歸因,實際上也是事件發生的大框架脈絡,這些在片中也都觸及(見陳偉智的評論),只是著墨比較少。



第一個問題:文化對人類行為的影響力有多大?對歷史事件的解釋力有多少?

(歷史—文化)

多數人對霧社事件有多重成因應該是有共識的,但孰輕孰重、比例為何?這是第一個立場問題──有人欣賞本片以gaya觀點為主軸,因為文化對人的行為影響很大,例如「出草」的意義和重要性不是普世皆然,而是文化建構的,對賽德克人來說出草是成為真正的人(男性)不能沒有的過程,但日本人看不到這點,而只覺得那是野蠻。例如獵場對族人來說不只是「資源」而已,而是需要守護的傳統領域──這是截然不同的環境觀:把土地當成資源,是人駕馭、利用土地;但在賽德克人的概念中,人並非高於土地,或外於土地,土地與認同、傳統、祖靈息息相關,守護土地是族人的責任。也因此族人捍衛傳統領域的行動,其不惜犧牲生命背後的強大動能才能被理解。從內部觀點,我們能看到驅動族人行動的文化思維,理解事件時把文化納進來才有能碰觸到核心 。

相對的,有人對gaya的解釋力提出批評,他們認為政經因素遠大於文化因素,片中外部因素著墨不足,所以缺乏說服力。這其實是常見的歷史歸因的立場爭論──極端者如杭廷頓會推論引發世界戰爭危機的是文明的衝突(如基督教與與阿拉伯世界的衝突);反過來也有人覺得真正衝突的原因是物質的──階級、資源、霸權。


殖民事業,不只是經濟
比較中間的立場會覺得兩者都有重要性,有人覺得賽片實際上結合兩者,更為豐富;不過也有人覺得政經因素敘述稍微少了一點。而面對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我落在光譜的哪裡?多少影響了評論者認為導演在影片的鋪陳是否有說服力。

(容我稍微拉出去一下,對人類學毫沒興趣的可跳過這段。)

人類學家研究世界各地文化的特殊性,也一直極力鼓吹「文化」作為理解人類社會、人類歷史的重要因素,相對於其他社會科學,人類學家比較熱愛文化特殊性與內部觀點。不過由於強調整體觀(holism),當代的人類學研究強調平衡內部外部因素,文化和政經架構並重,也就是poetics and politics。

相對於外部因素,觀影心得顯示導演著重在gaya比較多──實際上,要「演出」比較抽象、對大部分觀眾來說很陌生的gaya,的確需要鋪陳,難度相較於陳述看得見的殖民剝削、心理上的歧視衝突等情節(大部分觀眾都很熟悉)要高許多。如果願意接受文化因素的(一定程度)重要性,我們怎樣看待片中呈現的賽德克文化?這是文化相對論的問題。



第二個問題:如何看待異文化 ? 如何處理文化的差異性和普同性?(文化)

在觀影反應中,有的人十分抗拒「異文化的挑戰」,他們覺得過度血腥、對出草的行動十分反感、也有人對片中女性的地位不甚贊同。在部分評論中,由於對片中賽德克文化抱持負面的觀感,連帶的對莫那魯道也很感冒,有時也把這些不認同連結為對影片本身的不認同。(也就是他們不認同的不見得是這部影片本身,真正困擾他們的是影片採取的立場。)

相反地有些觀眾深受片中呈現的賽德克文化感動(網路上非常多精采的文章,暫略)。許多喜愛影片的觀眾對莫那和他的部落族人為了依循gaya而不惜一戰、對部落婦女為了成就之而自縊,抱持了同理心的理解(empathy)。他們不見得全然擁抱那套文化,但能夠多少欣賞之,不會直接跳到批判的立場,也因此對於電影的詮釋比較有共鳴。

(本段可先跳過閱讀)

任何人都受到自身文化的塑模,傾向用自身文化價值觀來看待其他文化。這種「文化中心主義」是很自然的,然而在多文化情境中,這些評斷會造成相互間的誤解甚至衝突,或者出現掌握優勢詮釋力的一方對他者的貶抑。19/20世紀交界時人類學界提出的「文化相對論」即指出西方的文化中心主義,使他們無論是面對日本、中國、阿拉伯、美洲印第安、非洲Tiv人都無法理解對方。唯有進入對方的文化脈絡,才有可能相互理解。基本教義派的文化相對論更認為文化沒有優劣,在某個文化外面的人因為不能真正了解該文化,就不應對其中的一些文化慣習妄下評斷。

文化相對論是一個不容易抓到自己定位的光譜。例如某些亞洲國家的首領或政黨堅持「民主」不適用於該國,外人應該尊重其「儒家傳統」、「亞洲價值」,然反對者認為這是為獨裁抹粉的說詞,其一黨獨大、打壓言論自由等等作為,是否只是用「文化相對論」來合理化既得利益階級?食用鯨魚的日本、食用魚翅的華人,在國家公園狩獵的原住民,也常引文化相對論來對抗環保組織的禁獵要求。又例如「食人」、獵首、女性會陰手術的文化傳統,到底要以「文化相對論」來看而尊重不介入,還是以普世人權來看,主張其應該被禁止、廢除?


與櫻花精神連結的神風特攻隊,以文化相對論來思考?
很少人是文化相對論基本教義派,這些都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在不同案例中,個人立場似乎會有所變動。賽德克‧巴萊影片中「捍衛傳統領域」的概念對觀眾來說較容易理解與接受,「彩虹橋」和「真正的人」的概念難度高了一些,而其中呈現的出草文化則挑戰了許多當代觀影者。有些人願意試著理解那一套世界觀,以及因之而來的行動和事件,即使殺戮讓他們也有disturbing的感覺。他們當中有很大部分不認為那是當代需要繼續被實踐的作為(即使當代賽德克人也不主張要繼續出草),但可以一定程度理解出草在賽德克傳統文化中的意義。相對的,有些人則完全無法接受,看完電影有「原住民就是野蠻」的感覺;有些人雖然理解出草在部落文化中的意義,但批評血腥與殺戮在片中被美化和合理化,認為無限上綱的「文化相對論」有被濫用為暴力辯護的危險。

在此例中,電影的呈現比例與手法評論不一。即便抱持文化相對論立場者,也對片中是否需要呈現那麼多殺戮有不同的意見──有人認為是「寫實」而不迴避(沒有淡化、美化主角們的作為),有人認為是透過disturbing的暴力美學打破日常經驗而真正給觀眾本質的感受,也有人擔心這些鏡頭會有再次強化「原住民就是野蠻」的刻板印象。

在這些問題的背後,其實更深層的是:

第三個問題:人,與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文化──人)

出草鏡頭引起的disturbing feelings,裡面直指的是我們對人的生命的看法,是我們認可什麼理由可以剝奪他人生命的價值觀排比。下集引發思考的,還有什麼理由可以結束自己(和親人、族人)的生命的問題,這些對旁觀者都是困難的選擇,更遑論歷史事件中的許許多多個人。「賽德克‧巴萊」這個電影標題邀請我們思考一個或許到頭來,最最核心的問題──人是什麼?「真正的人」是什麼?

「活著,不是生命延續的唯一形式。」(郭明正,擁抱彩虹 曲前口白)

同時,電影情節在處理這個問題時,又迫使我們回到第二個問題去思考:人是什麼,人的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有世界普同性嗎?還是有文化相對性?亦即,(片中呈現的)賽德克文化中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和答案,與不同觀影者的答案,會否具有文化差異性?如果對人的看法有文化差異性,這樣的看法是否會對事件造成影響?這又讓我們也必須繞回第一個問題去思考。

如果觀影者對前述三個問題的立場是:人與生命的意義只有普同答案、文化差異性對事件沒有很重要、從文化差異來解釋是無效的命題,那他/她應該會很不喜歡這部片子吧。

無論評論者在這些問題上採取什麼立場,談到人,那麼這部電影中的人物──尤其是莫那魯道──與歷史事件的關連是什麼?前三個問題從歷史出發,連結到文化,再連結到人,現在我們繞回歷史。




在特定歷史脈絡下的人,是什麼?
第四個問題: 人/行動者與歷史事件的關連是什麼?(人──歷史)

歷史事件是人的相會的故事──無論是合作、衝突、歡樂或悲傷。喜愛賽德克‧巴萊的許多評論,都詳細的討論了不同的人物在事件中的角色,他們面離的掙扎和選擇。但這些歷史中的人物不是單純的「個人」(individual),只靠個性、部落立場和利益來做選擇。他們是「文化中的人」(culturally informed persons),他們的思考、抉擇、行動也受到文化制約──如果前述三問題中,觀影者的答案部分接受了文化差異性、部分接受了從文化來詮釋事件的可能性,那麼論者對人物的理解甚或臧否也或多或少放在文化脈絡下來討論。

此時出現了有趣的矛盾 。有的人認為片中呈現的賽德克宇宙觀──gaya、彩虹橋、「真正的人」的面向──讓他們能夠理解為何莫那會率領他的族人走向那條道路。然而其他拒絕參與的部落及其首領呢?難道他們不也共享相同的gaya?那麼與日本人合作,是否違反了gaya?──但莫那之前不也曾與日本人合作過?這些又如何都放在gaya的帽子下解釋?

這個矛盾其實揭示了兩個不同層次的問題:電影中呈現的賽德克傳統是否「正確」?gaya到底是什麼?(我將之列為第5個問題);以及「文化」作為影響人的行動的詮釋,是否有其限制?也就是We are culturally informed, but not culturally determined. 人及其行動有很多複雜的因素和情境的影響,此外還有很多歷史的機遇(historical contingency)。如何看待這些不同因素的比重,不同的觀影者各有不同的詮釋。

講到人與歷史的關連,實在無法不觸賽德克‧巴萊最常被爭辯的一個主題:莫那魯道是不是英雄?這部片是否將他美化為英雄?


英雄的迷思──為什麼要問「莫那魯道是不是英雄」這個問題?

我沒有能力涉入歷史和影片細節去討論這個問題。然而閱讀不同看法的文章後,我覺得問這個問題──無論答案是什麼,其實是在問幾個問題,而其背後都連結到更大(超越個案)的問題。(礙於篇幅,以下只簡述)

什麼是「英雄」?(這問題反映的其實是評論者的想法:什麼是英雄?其道德價值觀是什麼?(尤其牽涉到問題3)成敗與英雄的關連性是什麼? )

個人與事件的關連性(就是問題4)

賽德克的「領袖」是什麼?(觀影者對原住民「頭目」的想像,其實有理解的落差)

誰的英雄?(國族、民族、部落、家族、個人──站在什麼層次?站在什麼位置來評斷?為什麼選擇哪個位置?)

為什麼這個題目會引發焦慮?(歷史詮釋權、價值與道德觀──殺人、滅族、犧牲、抵抗等等沈重的判斷)

另一個思考「英雄」論爭的點,是電影敘事手法的討論。賽德克‧巴萊採取的敘事方式貼近一般慣習──單線主角,有人說「太好萊塢」,不過就大眾片而言的確此種模式觀眾比較容易理解,但有些人則批評此模式容易將莫那給「英雄化」(到底有沒有,又是另外的爭議了)。另一個極端是採多線、無定論、多重主角的敘述模式,有論者認為這是比較開放的、呈現敏感的歷史事件時比較沒有定論。不過此手法較常見於前衛型態的影片,大部分情節都不會太複雜。在霧社事件這麼複雜的歷史中,在一部已經長到剪成上下集的影片裡,如果要採取多線的敘事操作,可能會讓觀眾看得更辛苦。(從魏導接下來想拍的台灣三部曲的計畫來看,他的確有多重視角並置的企圖,但要以三部電影的格局來處理。)

前面四個問題從歷史、文化、人,這三者的糾葛來談。但隱然在其間的,還有兩個貫穿的問題:真實與詮釋,這兩者常需搭配來看。


從書桌到田野的距離有多遠?
第五個問題:「文化」和「歷史」有所謂「真實」嗎?可以被掌握嗎?

前面稍微提過,假設部分接受了文化差異性、部分接受了從文化來詮釋事件的可能性,這樣的觀影者多少會對這部電影裡提出的那個「賽德克文化」──或讓我們暫時縮小範圍,將之化約成所謂’gaya’— 有理解的興趣。那麼電影中呈現的賽德克傳統是否「真實」(authentic)? 那麼在影響許多族人決策與作為時那麼重要的gaya,到底是什麼?在電影中是否有被「正確的」呈現出來?魏導真的「懂」嗎?

例如有些觀影者對gaya的文化概念很有興趣,也認為以gaya來詮釋莫那魯道與一些族人的行為具有一部分說服力,然而卻不認為魏導對gaya的理解夠深,例如有人質疑「片中的莫那魯道」槍殺親人的作為違反gaya ,也有人認為「片中的鐵木瓦歷斯」因個人仇恨而協助日本人也違反gaya,於是批評劇本扭曲或誤解gaya文化。

然而什麼是gaya?觀影的人各有不同的解讀,賽德克族人也有不同的解讀,人類學、歷史學者也有不盡相同的解讀。實際上,從日治時期的調查之後,不同人類學者在不同部落、不同時期的研究,也多少有些出入。這隱含了gaya也可能會改變──當代族人詮釋、學者研究的某部落版本gaya,和莫那時期的馬赫坡、荷歌社一模一樣嗎?我們真的有辦法知道嗎?(如果知道日本學者研究的方式──短期造訪、透過翻譯等等,恐怕也會無法放心以那些為「真」來做比較。)

更進一步的問:什麼是gaya或賽德克文化,內部成員之間理解都有差異了,外人有可能真正理解嗎?(無論是導演、觀眾或人類學家)我們有可能真的跨越文化界線嗎?如果不那麼極端,那我們理解的極限在哪裡?


如何跨越文化的界線,遊走於各個傳統領域之間?載得動、丟得掉多少自身的文化包袱?
同時,賽德克‧巴萊片中呈現的「歷史」是否「違背史實」?雖是「歷史改編」的商業電影,許多人還是深受這個問題困擾,然而有些人則認為此片無需扛起歷史的擔子。(這也是第6個問題)無論如何,霧社事件的歷史,透過不同當事人、遺族的敘說與書寫、學者的研究、紀錄片或電影的拍攝等,且分別以不同的語言進行,呈現殊異的面貌。例如莫那是否槍殺妻子就是一個不太清楚的「歷史」,兩種說法都有,也有不同的「證據」支持。

然而歷史是否存在「真實」(true)?顯然有些歷史細節我們無法真確的知道,但他們的意義為何?(例如是否只是不重要的枝微末節,還是其實牽涉到某些關鍵?)有時候,有些事件根本被遺忘了,但他們就真的「不重要」嗎?更根本的說:事件和細節那麼多,哪些被撿選、記憶、敘說、書寫、再現,其實都很可能與再現時的情境和目的有關(此論點的術語叫做presentism)。從這個角度來看,日本殖民政府對霧社事件歷史再現有其目的性、國民政府亦然,這是再清楚不過了。然而相關族人在特定時候的敘說(或不敘說)與再現,是否也有(未必是刻意的)選擇性記憶和詮釋?那麼他們的版本比較為「真」(true)嗎?(況且此處「族人」實際上是複雜的複數,記憶也是複雜的複數)

歷史是否有「真實」,或我們是否有可能知道「真實的歷史」?有的人持悲觀的看法,一切歷史再現都有fiction的性質,都只是再創造。但也有人認為我們至少可以透過比對與立場關照和反思,更「貼近」歷史的真實,不必虛無到把它整個倒掉。

人類學家對於文化,或歷史學家對於歷史到底有沒有真實?是否有可能貼近、又能貼多近?學科內部都存在論戰。在討論賽德克‧巴萊時,評論者隱然會對這樣的問題有自己的立場,不過需要與下一組問題一起思考──無論是否是「真實派」,都需面對詮釋的問題,這兩者無法截然切割。




車與鞋──文化的定位,歷史的角色?
第六個問題:誰的詮釋?真實與創作的分野在哪裡?

無論上一個問題答案為何,實際上(無論以何種形式)敘說故事,就是詮釋的過程;觀看電影時,觀眾也不斷在進行詮釋;觀後的各種討論,又是另一番詮釋的歷程。

關於詮釋這回事,實在有非常多理論討論(而且用語常都很晦澀XD),我就不回顧了,芭樂也不擬使用學術語彙,簡單說,在觀影評論中常見到的有幾個題目是:導演對霧社事件的詮釋正確嗎?(也牽涉到第一個問題)導演對gaya的詮釋正確嗎?這兩組其實與第5個問題(真實不真實)綁在一起。

同時,詮釋的問題還有另一個層次:電影詮釋的界線和「倫理」是什麼。涉及歷史與文化的電影作為一種創作,是否需要「再現真實」(如果有真實可供再現的話)?是否不同類型的電影,有不同的「要求」?(例如紀錄片與商業片對應這個問題的差別在哪裡?或論者對於「史詩片」的想像與期望是什麼?)

有些觀眾很關心的這部片有沒有呈現「史實」、呈現「正確」的gaya,這是站在有「真實的存在」,「有比較貼近真實的詮釋」,以及以歷史為題材的電影需要「再現真實」的立場。認為此類電影不在「再現真實」的範疇內的人,通常比較不困惱。對歷史詮釋抱持比較無定論的立場者,有些欣喜於電影提供了新的角度,有些則擔憂這部電影的詮釋不夠開放,對電影所佔有的詮釋位階感到憂心。

在這些討論中,偶爾出現擔心他人被電影誤導、對原住民產生誤解的想像的說法,引起激昂的反駁──有些人拿出自己的詮釋與知識進行挑戰,有些則質問:這是帶著學術的高姿態指責一般觀眾無知嗎?在知識和詮釋的權威(與挑戰)的緊張關係中,同時還有另一個聲音:來自事件的所在,族人的後代的不同聲音(複數)。其中在霧社事件時採取與莫那魯道他們對立立場的賽德克人後代,面對電影熱潮時的尷尬感受,幾週前在這個部落格引起討論。


誰建構的詮釋?誰有權力建構?建構得「正確」嗎?
的確,我們在詮釋時,還需要面對倫理問題。任何詮釋與再現(無論是影像、表演、展覽或文字),都無法逃避這個問題,但那並非黑白分明的領域。由於影像的力量遠大於文字的性質──激起情感、比較容易說服他人(好比沒圖沒真相,但有圖有真相?)──使用影像呈現,並作大型放映的電影,對社會有較大的影響力,能量越大,就需要更戒慎。

許多人受到賽德克‧巴萊的感動,自主開展了對原住民文化、台灣歷史的深度閱讀,或在情感上深化了對文化差異的尊重,與對「真正的人」的自我探索。除了林秀幸上週的這篇,網路上也有非常多精采的、受啟發的故事。這部影片讓更多台灣人進一步理解原住民,也對原住民在社會上的地位和自信有貢獻。然而邱韻芳的挑戰是:我們可以因此就讓部分賽德克人覺得受到傷害嗎?(也就是,整體大的「善」,可以合理化那個「惡」嗎?以賽德克‧巴萊巨大貢獻來辯駁的人,是套用效益主義(utilitarianism)嗎?)

許多評論和報導都顯示魏導和團隊做了很多倫理方面的考量和努力,是否周全非本文討論範圍,不過在閱讀評論時逐漸浮現一個問題:有可能周全嗎?我們都知道,人是不可能討好所有人的;當有些人的情感因為事件被拿來作為電影題材、或覺得電影詮釋的角度而覺得受到傷害,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如果所有的電影都需要顧及所有人的感受,那世界上的歷史電影是否只能有一種拍法?(大概是多重視角、完全無定論、 看起來很累的那種?)這種「多聲的單一」是我們想要的嗎?

在看似分歧的討論中,很有趣的,大家幾乎都認為「帶來更多討論」是好的。日前我與一個紐西蘭紀錄片工作者聊天,他提到影片的侷限,認為多重並行的再現方式(除了紀錄片,搭配網站、書籍等),讓不同需求和興趣的閱聽人可以進行層次不一的探索,而非拼命把東西都塞在片中、讓影片難以讓多數觀眾下嚥、反而什麼都沒達成要好。魏導自己的作法似乎有點類似──有他自己堅持的電影敘事,之外還有紀錄片、以及真相巴萊的書。更可喜的是周邊還有相關工作者一場接一場的座談會,以及更多的重新閱讀與討論(包括芭樂人類學這三篇殊異的長文),或許,這些都有助於多重呈現、多重思考,從而降低了一部電影的詮釋無法承受的擔子?


多重選擇──不過要先讓人有興趣進來探索
第七個問題:在什麼脈絡下看電影、問問題?

我們需要問問題,但思考這些問題時,並不是在真空之中,也非純然理性。在許多哲學命題的假說情境和論辯中,往往假設人們系統的依照相同的準則來思考、選擇、行動。這是哲學命題至上主義(算是西方理性主義的傳統?)。然而人類學的研究再再指出:人是脈絡性的動物,上面那些問題,在不同的情境下,一個人可能選擇不同的立場,可能站在光譜的不同頻率位置,但也可能有絕不妥協的原則。

因此在問問題、看別人與自己選擇光譜哪一端的同時,也要看到那個「非真空性」。我是在什麼脈絡下,思考這些問題的?


每個人在什麼脈絡和情境下觀看?
我思考的脈絡首先是在台灣的歷史的流之中,在2011年。有特殊認同的情感(林秀幸的文章勾勒得很清楚)、有對「國片」的期待、人類學的專業背景、對歷史敘事翻轉的偏好、對南島文化和殖民史的研究興趣。同時也生活在消費社會中,受到社會性(同儕效應、媒體…)的影響。每個人的思考脈絡不同,台灣觀眾和香港、中國、歐美觀眾的脈絡也有很大的差異。

世界其實很簡單,但同時也複雜而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