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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陳映真的第一件差事

重讀陳映真的第一件差事

分類標籤: 原住民
重讀陳映真的第一件差事

2011-12-08 22:33

作者:PenPouch 16




書名:求索:陳映真的文學之路 作者:趙剛 出版:聯經 2011 / 09





陳映真近年來成為顯學。這是我多年前在舊書店買到廉價遠景版、以吳耀忠畫作為封面的陳映真小說時,始料未及的。

從《文訊》於2009年所舉辦的陳映真創作50周年小說研討會、《台灣社會研究季刊》先後二期陳映真專號、以迄趙剛集結多篇論文成專著《求索》、《印刻文學》11月號別出機杼以吳耀忠畫作呼應陳映真的左派美學、還有台社出版二巨冊《陳映真:思想與文學》論文大選集。短短兩三年,陳映真研究大量生產,卷帙浩繁指日可待。

上述著作林林總總,難以在一篇書評的篇幅內各別提點、一網打盡。然而,其中趙剛新近出版的專書《求索》,似可收納這些紛紜路線、提供一幅綜覽這場方興未艾「陳映真研究」的地輿輪廓全景圖。因此,這篇書評,與其說是要「評價趙剛以左翼立場進行的『實踐式小說詮釋』」,還不如說是要「藉由趙剛的研究、回顧和整理『陳映真熱』背後的小歷史脈絡」。一張由我私人繪製的閱讀航海圖。推薦趙剛這一本書,其實是企圖策動讀者和我自己,或許可以從這本書收錨啟航,開始回溯和覆蓋其它質量愈益豐厚的論說文獻。

我斗膽以個人對陳映真的閱讀史和認識史,武斷地把這一波陳映真熱潮的起始,(如霍布斯邦開始述說十九世紀歷史那樣)放置在兩座火山上:2004年林懷民在舞台上搬演《陳映真‧風景》並向舞台下陳映真致敬的場面;以及,2006年底陳映真抱病蹣跚行走於紅衫軍廣場上的身影。

林懷民的《陳映真‧風景》以陳映真《山路》為主場景;我所敬佩的老左派劇場人王墨林彼時曾經為文批判林懷民經由把《山路》「存在主義化」,而把小說裡白色恐怖歷史中的一面紅旗,漂成一張蒼白畫布或一座空洞舞台。陳映真《山路》裡蔡千惠的礦山台車,被林懷民的舞台所抽象化與神話化,成為薛西佛斯無以休止的坡道滾石。這是陳映真被台灣忽略多年以後,終於再次現身序曲--以「去左翼」的形式。不久即是陳映真出席紅衫軍大遊行,一場正面討伐民進黨收割繼而敗光台灣民主運動多年累積的示威;同樣的,多年貼在陳映真頭上的「左統」標籤裡的「左」也同樣被視而不見--這也反映了紅衫軍的失敗:無能讓戰鬥論述轉軌至階級鬥爭,依然空轉於族群/藍綠政治。

直到學術界開始重新回到陳映真的小說和思想,陳映真的「左」才真正得以被重視。而這一波以左派陳映真為主的研究熱潮,大致沿著三條脈絡進行。

第一個脈絡,主要由清交所領導所推展的亞洲學術界的連結。「亞洲作為方法」是這一系列討論的軸心,主要以台日韓中四國為幅員,開展思想圈的會合、知識人的串連。首先浮現的是魯迅,這是脫離後現代論述、回返「反思現代性」時遭遇的第一號旗手(中國和日本都有極為深厚的魯迅研究傳統);接著,恐怕是暗中藉由重讀魯迅,來逆反、問詰早已失落左翼革命理想、以全球化資本主義崛起的中國。在台灣,陳光興從「學習閱讀魯迅」、轉到「尋找本土魯迅」,於是找到了陳映真。其背景乃是:台灣的後扁時代(一個理想破滅後掙扎重建再造理想主義的時代)、小泉內閣之後的日本右傾化、資本主義中國崛起、以及美國針對北韓和中國而重新擘劃介入亞洲的政經軍配置。陳映真以台灣小說家、中國左翼革命的嚮往者、以亞洲/第三世界為論述與實踐立場的思想者等三重形象,在此一亞洲版圖重繪之中,重新浮出地貌。這個脈絡,我認為是台灣文化研究學界的脈絡,亦可說是台/日/韓/美/中的亞洲脈絡。陳光興是這一路線的代表,而趙剛則是在陳光興的鼓勵下,沿著上述的論述路徑,展開他細讀陳映真小說、逐篇評注分析,從中再現陳映真那立足亞洲/第三世界、內省式知識份子的思想,《求索》即是趙剛此一工作的體現與小結。

第二個脈絡,則是台灣文學史的研究圈,始於陳芳明和陳映真那場知名的筆戰。兩人在《聯合文學》上,針對台灣文學史的性質、台灣文學是中國文學之重要一支勁旅(足以麾軍撼動改寫中國文學史)抑或昂然獨立於中國以外的海洋島嶼?到底台灣處於「後殖民」還是「新殖民」情境?誰比誰更左傾、甚至誰才是真左派?針對這些極其複雜難解、知識糾結、情感滲透、爭議敏感的大哉問,兩人進行了歷時極長的筆仗--這是年輕世代BBS和Blog上已然式微、也不可能在FB上復活的、長篇累牘刀斧深鑿的思想/知識之硬派戰鬥。兩位老人做到了。臉書或微博上三五句話就能夠、也必須打上句點,但二陳的特洛伊戰爭卻終歸沒有結論。其後,陳映真在北京倒下臥病在床,而陳芳明接任政大台文所所長,兩個事件都飽含象徵意義。政治上,紅衫軍期間,多年綠營老旗手的陳芳明,出人意料開始撰文批判陳水扁和民進黨;愛之深勢必責之切。文學上,當日治時代台灣文學成為台文系所顯學之際,陳芳明開始回首研究七零年代台灣現代主義以及被打為「非本土派」的作家。或許,陳芳明其實是通過思想/政治對手陳映真、才得以回到自己的文學啟蒙余光中,進而開啟更換視角再探鄉土文學論戰以及重讀台灣現代主義的路徑,而這不可能繞過陳映真。基本上,這是「本土派台灣文學史」從「基本教義派」轉向「有條件包容」這一條脈絡,以陳芳明作為代表,而且以他近日《新台灣文學史》磚塊書的出版作為高峰。然而,縱使陳芳明與趙剛無甚聯繫,但趙剛有意延續「亞洲作為方法」知識圈的十九世紀論說風格、同時也無意中呼應了陳芳明的研究寫作風格之轉向:擺脫英美學術夾槓體裁,以返璞歸真、娓娓道來的優美散文和細讀視角來做文學研究。這種寫作/思考風格,在《求索》一書中臻於完熟。然而,若以論述立場的清晰度來看,趙剛就像黃錦樹,自覺抱持一論述完整的詮釋角度,前者踵繼陳映真第三世界左翼(及其社會學訓練)、後者則堅持以馬華文學反國族文學的尖銳。反觀陳芳明的台灣文學史,尤其是九O年代以後的部分,由於倡導眾聲喧嘩多元包容,包山包海反而失去銳利的論述視角。

最後一個脈絡,我認為是台灣社會在新自由主義/經濟風暴之後,貧富差距加劇的脈絡。城鄉問題,尤其是都市/資本吞噬農地/糧食,以及在台灣經濟奇蹟奶水中成長、在嘉年華會政治秀中度過青少年和學生時代、但出社會時面臨另一經濟奇蹟般22K的青年,首次發現學生時代自己酸過的潑過冷水的左傾論述(假左派、自以為、知識份子=姿勢份子、左派是什麼可以吃嗎),此刻可能是唯一解決結構性困境的武器。此外,少子化加高齡化、學位貶值、洗學歷也沒用…凡此種種,自國民黨(現代化迷思、以農養工)以迄民進黨(新自由主義、民營化)對於資本家的厚愛和倚賴,致使台灣的貧富差距以及「一個台灣二個世界」的現象達到歷史高點。這些都開始醞釀了親左翼的條件、讓「資本主義」和「階級」終於開始進入輿論關鍵字;同時,它也提供了想要不藍不綠不吱不蛆的人一個轉圜空間和餘地,尤其是基本上淺綠、拒絕被民進黨收編更拒絕轉向國民黨的社運基本盤。於是,陳映真思想和小說裡屬於左翼的豐富面向,得以再次被提出來討論。同時,與這左翼階級論述逐漸增加音量形成平行的,則是228已被政客消費殆盡、白色恐怖的歷史回溯開始起步--白色恐怖歷史裡「中共地下黨」和「清鄉」包含了不得不正視的左統身影。是故,陳映真身上的左統標籤,也應該像白色恐怖出土歷史,一併被重新看待。這條脈絡,是左翼有機會在當下台灣復甦的脈絡,以研究工運展開學術生涯的趙剛,在這本《求索》裡更藉由解讀陳映真小說來召喚台灣戰後被鎮壓和消音的左翼傳統、勞動階級、工廠工人(尤其女工)。

上述三個脈絡,除了是陳映真研究的三面背景,亦可視作趙剛《求索》裡的三重視野,足以提供有心溫習陳映真的老讀者、或者想要認識陳映真的新生代讀者,一份深具挑戰和啟迪的「第一件差事」。

最後,我願意把《求索》裡的趙剛,與另一厲害學者吳叡人並立,讓他們相互對峙,作為這一篇書評的結語。趙和吳二者無疑皆是左翼學者,且都帶有浪漫主義詩人氣質(居中產階級但鄙視布爾喬亞庸俗、崇尚上層貴族和底層人民的精神性);即使有粗糙簡化之嫌,但二者可被極端化為台灣左統和左獨的光譜二極。趙剛藉由已然非主流多年的陳映真、延續其工運關懷;吳叡人對於日治時代左翼農民的研究,呼應當今年輕進步知識份子對於農運的主流關注。台灣的文化左翼新血匯聚於農運並非偶然,南方土地、純樸情感、田畦中躬身的崇高,這是主流本土化論述多年來的焦點意象。相較之下,社運老骨頭蹲點已久的工廠與工運場合,其實仍然欠缺新血。

對於抗議主場在台北、下鄉即是南下農業縣的社運新人而言,首都近郊衛星小城的工廠(比如工業區極為密集的桃園中壢),有時比南方還要更加遙遠--而中壢這個由於工業區密集而酸雨嚴重的城市,乃是陳映真中篇小說《雲》的女工主角的重要場景。都市或都會區的工廠工人,所能夠挑明的階級鬥爭旗幟,遠遠強烈於南方鄉村的老農。不意外的,檯面上兩個親資本家的右翼政黨,搶佔農民所象徵的本土代言權和正當性,但卻閃躲迴避工人所能引發的階級鬥爭論述。而這種輕工重農的左翼微幅傾斜,暗暗反映於趙剛和吳叡人(以及比如說陳映真和吳晟)在當今年輕知識份子眼中的地位傾斜。

固然台灣此一後工業社會中製造業部門的劇減也是台灣工運不振的原因之一,但工運停滯而農運復甦在台灣確實仍暗含了統獨/藍綠鬥爭遮蔽了階級動員的政經現象。如果,這一波陳映真熱,在台灣重燃的是對於老左工運的關注、而非重炒統獨藍綠的冷飯,那麼,這將會是台灣對於陳映真遲來的補償、回饋、與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