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布農人霍斯陸曼‧伐伐

紀念布農人霍斯陸曼‧伐伐

《幼獅文藝》711期(2013/03) 瓦歷斯諾幹




布農之必要，風格之必要，一點點溫柔之必要
──霍斯陸曼‧伐伐之《玉山魂》

如果你的出現是認為要幫助我、教育我，那麼請你回去。如果你將把我的經驗看成你生存的一部分，那麼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努力。

我不打算在一開始就為你們施放小說美好之種種迷霧，源於我們正處在文學某個乏人問津的低谷所顯示的單薄風景（雖然我總是認為任何一爿文學風景自有迷人盛景），任何強調都有可能減損、偏移小說美學的深刻想像，讓某位可能進入文學殿堂的買票人興趣缺缺，於是轉而走向喧鬧、華麗的歌舞昇平的舞台、聲光俱炫的電玩螢幕前，甚至是，啟人疑竇的名人推薦美食。一則十二世紀的故事或可勾引你的慾望，故事出自但丁《地獄篇》第一章第三十二行，這一行的內容是「忽然有一隻矯健的花豹……」，但我有意將故事裡的花豹置換為你熟所悉的台灣特有種動物，以期獲致土生土長的親切而投以關愛的眼神。
故事是這樣的：一隻長鬃山羊（牠會比花豹來的更具本土味吧）從黎明到黃昏一直注視著眼前的幾塊腐朽的長條木板，不無疑惑的瞪著綠鏽的鐵條、來來去去的善男信女、眼前裝置的假山假水，以及一條落滿枯葉的水泥砌就的水溝。長鬃山羊不知道（牠不可能知道），自己正嚮往著愛戀的山巒和邂逅以及摩擦岩壁時撞擊出星星火火的炙熱快感，現在牠冷凝如雕像，然而，不知何處吹來的風喚起心底裡壓抑著的某種慾望，那是曾經佇立在山頭睥睨著島嶼的感覺嗎？在疲倦的睡眠中，西方的上帝託夢對牠說：「你將在城市的動物園裡老去，以便讓我熟悉的人看你幾遍直到熟記你的特徵與任何細微的習性，並將你寫進國家的圖錄用以確認你在莽林的地位，到時候，你將會獲有一個全新的名字。」長鬃山羊醒來之後無從理解上帝的隱喻，對於一隻徜徉在箭竹叢與礫石岩壁的動物來說，這世界充滿令人不解的路徑。
上帝通過夢向牠揭示了某種生命的軌跡與喜劇（能夠安身立命被認為是美好的結局）。牠醒來之後，察覺自己得到了又失去了某種不可言喻的模糊片斷，但確認自己生命負載著向人類敞開的荒野知識則毫無疑義，雖然歷經這麼多年的困獸之禁，荒野的一切一切似乎已隨著時光刷糊了，還有甚麼是值得戀慕以待的呢？長鬃山羊繼續睡在自己的夢裡。
眼尖的讀者或許發現了我挪用波赫士的故事，重點不在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波赫士與Takimi（海端鄉龍泉村）的霍斯陸曼‧伐伐缺乏地緣關係（前者在阿根廷，後者是台灣），是那隻長鬃山羊（或者叫花豹的）的隱喻讓我看見了迷惑人心的風格，而所有成功的作家一生不都在尋找精準復又繁複的隱喻，不是這麼說的嗎？伐伐在長篇小說《玉山魂》的開篇寫著：「天地開始之後，大地顯得空虛而憂鬱，需要特別的生命來填補一切。」這一點都不像是某人某地區某時刻就要發生的小說故事，看看卡夫卡《變形記》的開頭是：「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多麼驚人的變異，還有我喜歡的伊莎貝拉‧阿言德《精靈之屋》是這樣開始的：「巴拉巴斯從海上到我們家……」充滿了敘述的誘惑。伐伐接下來寫著：「Bunun的祖先帶著滿意又謙卑的靈魂寄居在大地之上。」也許該注意Bunun之後的注釋，雖然「沒有甚麼東西可以擋得住眼睛想去的地方」，但我們的眼睛早就看不到（不是看不見）什麼東西了啊！
　　《玉山魂》二十章的注釋多達300或400條（光是閱讀時翻閱注釋的來來去去就讓人疲於奔命了），小說裡的每一個章節又散佈一個到兩個神話、傳說、生命祭儀，更不用說動植物命名的由來、每一個細微又令人緊張的禁忌等等，就像是要讀者經得起烈焰的考驗般，才能逼近作者火熱狂喜的靈魂，伐伐在屏東寓居的書房書寫的當下，心裡頭是這樣構思的嗎？默讀詞句的讀者，進入到完全表意的書面文字──浮現的具體事物要以共感的經驗傳遞，而不是面對面的聲息對話──這麼寬闊的空間與疏遠的時間，要多少的專心致志才能領略那顆狂喜的靈魂呢？
　　時間拉回到一九九八年我們分獲台灣文學獎小說獎新詩獎的時光，當我提出「原住民文學」的論辯時，伐伐很快地打斷我的話說：「我寫的是布農文學。」重新思索布農人霍斯陸曼‧伐伐不無否定的詰辯時我在想，文字不會使人絕望，正如長鬃山羊繼續在夢裡懷疑上帝的揭示，小說是這麼一件事，是一種會預言那個它緘默不語時代的書寫藝術，它會用屬於它自己的語言美德進行抵抗甚至是戰鬥，直到解決了自我所追求的信念──那顆經得起烈焰考驗的靈魂──不論對作者或是讀者而言，都是的。
　　早在《玉山魂》之前，《玉山的生命精靈》、《中央山脈的守護者》、《那年我們祭拜祖靈》，乃至於是《生之祭》、《黥面》，都以嫻熟的運用布農族的神話故事及其生命祭儀、習俗、觀念的典故，迴異於現代小說的思考與角度，甚至是，幾幾乎可以視每本書作為布農族文化辭典大全，這就是霍斯陸曼‧伐伐布農之必要，風格之必要的堅持。回顧自己生活缺乏生命與死亡的激動，正是這個當代缺乏撼動人心的激動讓我寫下對布農人霍斯陸曼‧伐伐的崇敬之意，這對於2007年遠離了中央山脈的伐伐來說，這是我投以一點點溫柔的必要，收到了嗎？老友伐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