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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小說特區/姬娃絲

當代小說特區/姬娃絲

分類標籤: 原住民
當代小說特區/姬娃絲

【聯合報╱瓦歷斯‧諾幹】


2013.01.18 04:13 am


女人可以在這一刻化身為山地鯝魚,讓男人抓也抓不牢,一會兒又化身為黑夜飛翔的白面鼯鼠……

叢林的日子就像山風吹亂的茅草,風從任何意想不到的方向偷襲,一百枝巨大的竹林也梳理不齊逆亂的日子。這兒不但是這個國家的中央地帶,也是廣袤的森林的中心,更是每個人內心荒涼世界的盡頭。四季雖然分明,卻也過分明顯,冬季結出要人命的冰針,春天有毒的植物張開一萬張小嘴等待嗜血,夏天摧迫人心的颱風不合時宜的翻轉天地,秋天猛獸尋覓最後一口獵物準備享受冬眠。整座島嶼被數條短潔有力的大河分割出更多長條狀的山中島嶼,大河攜帶新世紀碎裂的土石奔向大海,三、五座綿延的山脈南北走透透,皚皚白雪替山頂戴上百頂帽子,脖頸之下盡是深綠色的森林,存活千萬年的巨樹底下氤氳著千年沼氣,替長久以來的神祕蒙上一層禁忌的面紗,只偶然突如其來被悶了太久的岩漿向古老而閉鎖的地層推移出無奈的嘆息而打斷。由於生活險惡,人們必須努力找回失落已久的獸性,以保證在天災之餘避除人禍──部族之間最好減少來往──過往的競爭經驗讓島上的原住民在腦海的汪洋中留存一小塊物競天擇的慘痛記憶。幾個世紀以來,或許有飄盪在海面上的船隻侵進,上岸的下場總是比留在船艙上要來得安全,這波浪一般擴散而出的傳聲筒使得日後的流亡者驚恐的待在海岸邊緣,直到人數多得像沙灘上的細沙那樣擁擠,膽小的心臟於是跨越了恐懼的高度,但也僅止於能夠看見海岸的遙遠的邊界。

上兩個世紀的末期,短小精悍不輸拿破崙的日本人在遙遠的海上打敗俄國大鼻子的船艦之後,撿到了這塊甘藷芋頭模樣的島嶼,日本人找不到傳說中的金銀寶藏,卻看上了生長在高山上的綠色山脈──綠金,以便運送到日本本土增添天皇的住宅擁有異國來的芬多精,也滿足島國器量狹小的膨脹慾望;他們以一官半職、凶狠的手段與滿足薄如蟬翼的面子,表面上馴服了早期的殖民者;但深入森林裡的原住民簡直就與野獸無異──他們距離文明太遙遠了──只能以陸軍大砲砲轟隱匿在深山裡的草屋,然後像現代動物園的欄柵圈住不安分的動物一般,以通電鐵絲網牢牢圈住山林,再仿效蠶食一吋一吋的以優勢武力降服落單的部落,賡續兩百年前頭戴綸巾的殖民者所行所為,毀滅原住民的信仰代之以木造神社。就是在這樣的烽煙過後的時代,在島嶼中部山區森林的心臟地帶,姬娃絲以令人不可置信的柔軟而強悍的生存遊戲苟活了下來,並且打造了一個充滿想像與冒險的國度。

日本林業株式會社的辦公室建築物以壯碩的檜木搭建在番地之內的森林裡,像一座在童話的夢幻中才會出現的美麗城堡,庭院有無人知悉的什麼流派的假山假水與枯木殘石,單調莊嚴得像日本人鼻頭下方一吋的整齊黑髭,這巴掌大的景致由社長夫人悉心維護,以便日日不忘日本東京現代化的生活氣質,夫人在室內一貫的和服和小碎步為蠻荒的山野增加文明的氣息,她的丈夫卻是個具備典型武士精神的小矮子,右手握著黑色的皮鞭,以嚴厲冷酷的形象與艱苦的伐木業刺入森林的中心,也鞭打人、獸與任何跟他的脾氣過不去的事物。伐木工人泰半是來自平地的羅漢腳,說著難解而拗口的客話,他們本來就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與抱負,對自己人生的安排就像遊蕩在街頭巷尾那樣的隨興所至,原本還保留著以蠻力與幹些雞鳴狗盜的勾當過著每日充實的一天,但是日本人訂定的刑罰條例讓他們的謀生技能變得無用武之地,為了避免進入槍托木棍與謠傳雞姦遍野的牢獄,再加上幾代強渡黑水溝所遺傳下來的冒險基因,何況還有每月工資的發放,他們來到了這座簡陋的工寮,日復一日進行慘無人道的拉木馬勞動,即使曾經因為後悔而閃過逃脫的短暫念頭,恐怕也難逃山野之中藏匿在草叢中泰雅人興之所至的恐怖出草──這真是不切實際的念頭。

伐木工人僅僅是形式上的勞工,他們不能──更貼切的詞是「不敢」──隨意在番地內遊走,每日的勞動從山中竹雞啼鳴的第一聲就開始,一如城市裡服膺鐘錶精確移動的上班族,他們帶著長柄刀鉤與粗繩子,進入雪山山脈的腰部,個個像工蟻叼著食物般將粗壯的樹木運到山腳下,運送的道路是以樹枝仿效鐵軌的平行線鋪成,上坡時必須像牛隻鼻孔噴出氣體,才有力氣拉動木馬,下坡時以慣用的左右其中一隻手撐著手煞車(只是簡陋的粗橫木),有的時候腳跟也必須是輔助型煞車軸,一天運行三趟,假如僥倖生命沒有被老天奪走,傍晚時分就可以回到工寮。這座簡陋的工寮簡直就是豬圈,長年蒸騰的汗臭味已經讓野獸不願意光臨,除了一條被餵食殘羹剩菜的小黑狗。你可以想像他們的愛情生活單調貧乏到了畸型的地步,在愛情的慾望被磨損殆盡之後的眼神只能是枯葉腐木,但是任何可以象徵為洞穴的東西都足以燃起乾枯的慾望。儘管日子令人疲憊與危險,伐木工人後來卻活得津津有味,這一切不能不說是姬娃絲為枯燥的工寮歲月抹上了日日春的功勞。

姬娃絲就像是在一堆牛糞中插進來的一朵花,但這朵花瀰漫著山間軟綿綿似的白雲,這鬆軟的底層卻也暗藏著熱帶仙人掌的針刺。她其實是大安溪流域幾座山之外的放逐者,短小精悍的日本軍警帶來了新的秩序,也帶進一座不為山野知悉的模糊的文明藍圖。當日本人規定禁止文面之後,姬娃絲是少有的不願偷偷到後山文面的少女,觸犯了族裡Gaga禁忌的姬娃絲所幸有一位身為頭目的父親,於是免了死罪,卻逃不了被放逐的命運──在那個時代,這也無異死亡──她從伸手就可以握住白雲的部落輾轉遷徙到山腰,後來被社長夫人看中成為傭人。但姬娃絲心底不甘成為任人使喚的動物,她的世界應該是遼闊而多樣的,雙腳應該走到斷掉了才可能停下來思考下一步,心胸應該飛在天空往下望,否則眼睛是用來幹什麼的?被放逐的那一天,姬娃絲感覺自己的靈魂充滿了自由飛翔的翅膀,所以沒有任何族人看見她掉下一顆悲傷的淚珠,反而是她的親族捶胸頓足淚水四溢,就像是送別一位死去的親人。來到這一座伐木山區,姬娃絲的夢想萌芽了,因為這裡有一堆數不完的癡漢,總有一天會找到願意帶她離開山區的男人,但這樣的男人必須是萬中選一,是統馭群獸的黑熊。她從事安慰癡漢的行業簡直就是奉天承運,她自認血液裡流動的並不是謹守傳統的貞節烈婦,而是衝破禁錮女性千百年的龐大土石流。她喜歡這些癡漢岩石一樣的胸膛摩擦著她小鹿皮一般的肌膚,願意用青春盪漾的手掌撫摸凸起的喉結與未修邊幅的鬍渣子,像母性一樣安慰這些孤苦無依的小男人(儘管他們結實得像參天古木),但也就是僅此而已,任何越過界線的想像與行動都會被柔情與天衣無縫的騙局阻擋。其實男人除了多女人一件依賴想像伸縮的棒子之外,忍耐、理性與智慧卻遠遠落後女人。女人可以在這一刻化身為山地鯝魚,讓男人抓也抓不牢,一會兒又化身為黑夜飛翔的白面鼯鼠,你必須找得到白天睡覺的樹洞,下一刻,又像貓柔軟在男人的掌心,還要擔心掉下去就成為碎裂的玻璃。這些是姬娃絲接觸了伐木工人所獲得寶貴的兩性鬥爭結晶。

姬娃絲忙完一天幫傭的工作之後,留下社長與夫人共度每一個山中寂寞的夜晚,然後來到工寮進行累積財富與安慰男人的工作。伐木工人從以往的浪蕩生涯裡早就熟諳賭博這門流傳已久的技藝,用木頭刻疊出來的天九牌總是在咒罵與幸運的豪笑中流轉,姬娃絲有一種好運隨行的天賦,只要看穿了賭徒眼神煥發著沉穩恬靜的神采,姬娃絲就先一步周遊在好運到的男人身邊,嘴裡盡吐著黏膩似蜂蜜的語詞,手底下卻廣收一枚枚銅板的紅花,等到前戲一般的天九牌告一段落之後,好戲才真正要上場。姬娃絲宛如女王蜂一樣指揮若定,首先是小米釀成的酒作為遊戲的開胃菜,姬娃絲會預先準備數根竹雞的翅膀羽毛,參賽者不用負擔任何賭注,只要誰能夠抓住從姬娃絲手上漫無目的飛出來的羽毛,就賞一竹杯的小米酒,等到大部分的漢子都酒過不止三巡之後,他們的慾望已經像揮發過度的酒精在汗涔涔的背肌上畢露無疑,這無疑的就是某種催情劑,使每個男人的腦袋冒汗,以至於無法分清現實與夢幻。它有個極大的好處是,每天晚上彷彿置身於三千佳麗的後宮,雖然這只是一棟亂七八糟的工寮。月亮膨脹到貼在眼前不到十呎的時候,「只要你一人」的遊戲於焉登場,這是姬娃絲結合愛情的想像與底層生活開發出興味十足、引君入甕的把戲。在五步之遙,姬娃絲露出白筍一樣的左胸,坐在女王蜂似的靠背椅子上,軀幹微微後躺,讓筍尖成為某種誘惑的吊鉤,每個參賽者每次必須擲出手中帶孔的錢幣,在一次次灼熱的錢幣丟擲下,雪白的乳房也漸漸成熟為皇冠頂上的紅寶石,這也加快漢子們丟擲的速度與慾望的灼熱,直到天使的翅膀帶領一枚幸運的錢幣套進了玉筍似的尖頭,整座燥熱的空氣便隨著噴洩至窗口。優勝者為今晚的幸運飲上三大口小米酒,失敗者也同樣飲下姬娃絲自釀的小米酒為自己祈禱天使的光臨。最後是姬娃絲帶領已經醉得分不清方向的男人,像拎著幸運符帶進「只要你一人」的房間。隔天清晨男人被竹雞與銅鈸的起床聲叫醒之後,如夢似幻的美好光陰宛如前世,只有身旁的餘溫留下姬娃絲蛛絲馬跡遺留的證據,雖然誰也無法證實,但是誰能否認空氣中瀰漫著希望的氣息,彷彿冬眠過後的野獸洞穴遺留著溫暖的記憶。

就在這一群來來去去──死亡與補充人員──強壯而疲憊、成人的體魄與天真的想像混雜的工人裡,卻有一個人從來並不參加任何形式的賭博與充滿暗示的誘惑。在一片雜草似的工人堆中宛如自生自滅的靈芝,姬娃絲一眼就看穿了她與他的血管流的是同樣具有翅膀的夢想,他拉木馬的趟數比起任何一人要多上一次,每個月領取的銅幣裝進一處石頭洞穴,洞穴就像不用上鎖的金庫,因為一塊噸重的石頭擋住了洞口,某種類似起重的機陷精巧的設計著,只有像他一樣具備科學的巧智才能讓芝麻開門。從見到他的第一個月圓開始,姬娃絲已經在這男人身上種下了愛情的種子,只要在木馬道上看見他的身影,姬娃絲的眼神就不由自主的發出痙攣,於是帶動整個身軀像滾動到溪谷的圓木。正是因為愛情來得太快又太過猛烈,每天晚上在工寮的遊戲其實是為了遮蔽她對他強烈的慾求。姬娃絲整整顫抖的觀察他三百六十四個月亮,就在第十三個月圓的前夕,月亮還沒有升到足以仰望與作夢的高度,她終於有了兩人相處的短暫空隙。當男人從辦公室走了出來,就在假山假水的庭院只容一人走過的泥土小徑上,兩人面對面的距離不足一尺,近得可以看到雙方眼神顯露的驚慌與隱藏不住的火焰,近到可以聞到彼此幾乎散發出來的香氣,近到兩人心臟的鼓聲急速的應和著。

「你為什麼不敢看我?」男人命令式的問句帶著微妙波動的忌妒。

姬娃絲只好鼓起勇氣告白的說:「因為你是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

他彷彿就是等待著這一天,好像姬娃絲本來就是屬於自己的,只等著果實發育成熟。他自信的握著姬娃絲的手,重量輕得就像是自己的身體,男人告訴她要送給她一件禮物,一件在這座山谷永遠也找不到的禮物。姬娃絲含情脈脈的答應了,這個男人向她坦承自己的姓名,姓的發音類似鳥類發出的「ㄍㄨ──」音,至於是幾聲就不是個重要的問題了。當天晚上,姬娃絲向眾人宣布今天停止遊戲,而且是無限期停止,因為她找到了自己生命中的鑽石。姬娃絲與ㄍㄨ姓男人一同揮別工寮,也不在意這一座工寮已經異於往日的熱鬧歡快,如今變得死氣沉沉有如墓穴。她(他)們義無反顧,不再回來。

經過了三代以後,我們都差不多要忘了部落曾經有一位姬娃絲這女孩,但是她所走過的蹤跡總是像蝸牛的痕跡一樣回傳到山中隱密的部落,她的第一代後來成為成功的商人,第二代還當上了首都的大官,至於第三代,就像挺立在山巔的千年樟樹,枝葉茂密、長綠茁壯,你很難不看到屬於姬娃絲家族特有的那種氣質。至於她領取的禮物,由於貴重而隱密,只有眼尖如小說者流,才能從一堆無人顧及的風中史料裡搜羅、重組、拼貼而重新打造一則完整而晶瑩的故事了。



【2013/01/1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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