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巴之火：部落的教育典型

庫巴之火：部落的教育典型

2011-5-19 22:53
作者：巴蘇亞‧博伊哲努


小時候在偏遠的阿里山山區達邦國小教過我的安振昌校長，於4月末辭世，享壽75歲。公祭與出殯當日，當地與鄰近部落父老及曾受教的校友聚集，沒有誇飾與激動的弔唁，而是緘默、深刻的哀思。

校長退休多年，原可平靜度日，安享天年，卻因近年來師母罹病，整天只能躺臥病榻，校長親自照料；未料細心張羅師母飲食湯藥之餘，難纏的胃癌悄悄上身；在全心呵護一生的伴侶之下，忽略自身的健康，等到發現時，病情已經非常嚴重，難以診治，終至回天乏術，令人感到深深的遺憾。

安校長教我是在四年級，當時的老師可真是十八般武藝俱全，包班制的授課方式，連笛子、風琴、唱遊都能輕易上手；他不是話多的人，喜歡用最簡單的言語讓學生了解授課的內容；記得有一回全班同學似乎都已弄懂他在課堂介紹的內容，只有我還沒有明白，他仍是溫和的說：「既然還沒弄清楚，你就不能下課，得在教室繼續練習。」這是印象中對我唯一的禁足處分。

早期能夠擔任校長的原住民不多，安校長也是阿里山最早的鄒族校長。長期以來不菸不酒，衣服整齊，準時到校，待人溫和親切，但臉上恒有一種讓人猜不透的沈鬱，據說跟過去白色恐怖年代的一段曾被約談的經歷有關。

阿里山鄒族有一些菁英，在1950年代捲入所謂叛亂、貪污事件，遭受處決或監禁，而接受過教育的教師，言行受到許多的注意與監控；加以當時厲行同化，教師們成為帶領族人背離自己語言文化的引導者；這樣的角色想必會使有見識的教師感到矛盾與為難；所以在童年時期，我親見許多由部落出身的教師嚴重酗酒的情況。但是安校長從來沒有陷入這樣的困境。

離開國小校園後，忙著學業、工作、家庭的瑣細，很少有機會有較長的時間待在部落，偶而返鄉，也只能在婚喪喜慶之類的場合遇見校長，原以為他的生活始終就是侷限在部落的山谷，卻在一回在撰寫學術論文必須到中研院史語所查閱資料時，偶然發現1964年由該院出版的《鄒語研究》的撰寫者董同龢偕同研究人員管東貴等人赴阿里山鄒族部落調查語言材料時，校長就是當時負責在學者與族老之間溝通、對話的翻譯者。

現在這冊由語言學大師董同龢撰成的書籍，由於記錄了非常完整、豐富的鄒語材料及文化內涵，加以族語的紀錄極為精確，已經是現在認識並學習鄒族語言文化最重要的經典。很少人知道安校長參與如此重要的工作，曾跟他提及，他仍只是淡淡一笑。殊不知那是與著述相當的大事！

時間飛逝，已是中年的我返鄉，再見老師已是行動日漸遲緩的老人，但臉上的沈鬱依舊。老師一生都是在山中度過，卻必定遭逢過局勢變遷對部落、族群造成的重大影響，而他選擇以沈穩、堅毅的引領與守護如我的部落學子，在平凡、艱苦的生命中，默默散發為師者的尊嚴與意義。

（文化大學兼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