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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紛爭裡踏尋祖靈的足跡-專訪導演陳文彬、比令亞布

在紛爭裡踏尋祖靈的足跡-專訪導演陳文彬、比令亞布
陳韋臻 — 週五, 2011-04-08 00:36
.文/陳韋臻

一個導演的責任界線何在?倘若一個導演不只想當導演,其面對的拍攝對象、互動倫理,又將跨向哪個端點?《泰雅千年》、《靈魂的旅程》導演陳文彬與《走過千年》的導演比令亞布,兩人在這三年中,透過三部片引發的對話和省思,大概是台灣電影界少數能讓人思考上述問題的重要契機。

早在陳文彬導演新片《靈魂的旅程》即將上映前,就已聽聞他在拍攝《泰雅千年》時,與拍攝部落間的不愉快消息,加上比令亞布導演以側拍《泰雅千年》為主軸的《走過千年》紀錄片,與諸多部落客對兩者的評論,不說假話,對於陳文彬導演拿著紛爭未平的《泰雅千年》為基礎,出產這次的長篇劇情片《靈魂的旅程》,質疑的態度絕對走在前頭。於是《破報》原先決定同時訪問兩位導演,釐清事情真相。但也就在我觀看陳文彬《靈魂的旅程》,每回帶到都市原住民抗爭場面,眼淚蓄積的情緒如此真切時,我隱微地感受到,與兩位導演訪談過後,真正的功課恐怕不在於我能被誰說服,而是這兩位不同族群的導演,與泰雅原住民部落間的互動,究竟在哪個環節上產生如此落差?另一方面,對部落的傷害也確實造成後,往後關於不同弱勢族群的各種出版、拍攝案,是否就如同陳文彬最後回應「我希望最好是原住民自己族人去拍攝」此般如此「正確」的操作方式?倘若這種輕率的政治正確都不是我們所樂見的解答,那麼倫理問題又如何堅守與操作?

走過˙泰雅˙千年

這次陳文彬的新片《靈魂的旅程》,是以2007年金穗獎參展片《泰雅千年》為基礎,未完延續的劇情長片。隨後,《泰雅千年》的拍片過程側拍紀錄片《走過千年》,由團隊成員比令亞布執導,獲選為2009年民族誌影展的閉幕片,影片一出嘩然,有人宣傳「請來看《不能沒有你》男主角陳文彬的另一面」,從此開始,針對這兩部影片導演「漢人」和「泰雅族人」的標籤也隨之烙定。

《泰雅千年》初始實際上是雪霸國家公園管理處,2006年7月委託長期投入社區營造的吾鄉工作坊所製作。吾鄉工作坊執行長盧思岳作為製作人,先後找來了比令亞布與陳文彬兩位導演,決定由陳導負責《泰雅千年》,拍攝泰雅族人遷徙的歷史,比令導演側拍紀錄片,再加上長期投入部落研究的計畫主持人林益仁,拍片團隊可謂研究、專業與身分都到位,未料卻是一場奮戰的開拔。

陳文彬導演表示,在接下案子以前,由於以前工作和當兵時期等經驗,和原住民族人的交友圈,原已深植在生命經驗中,加上製作人盧思岳手上蒐集來的資料,在彙整完手上材料後,團隊接著開始跑部落尋求拍攝場景和合作對象,從南投、新光、司馬庫斯、復興鄉、烏來、宜蘭大同等地,一處一處找,「因為拍片需要大量會說母語的族人,因此越找越深山,最後才決定在新竹最內部的新光鎮西堡部落。」從這裡開始,團隊秉持著原先決議部落營造、共同搭景、場景回歸公共財的理想,透過林益仁與當地馬告產業小組聯繫,開始溝通合作與需求,裂縫也由此而生。如同在比令亞布的紀錄片中,表現出拍片團隊在與不同部落團隊說詞上的差異,作為拍片團隊不誠實、「說法不一」的證據。但陳文彬則表示,由於最開始並不了解部落團隊之間的互動關係,在持續與馬告小組上山討論了半年後,遲遲未有進展,因而向外尋求資源,找上了新光部落金納吉協會,但與馬告小組間的信任關係卻也在預料之外跟著瓦解。

「我必須承認,進部落之前以為自己已做好準備,這是給我的反省。在我沒有進入過程以前,我覺得自己功課已經做足,但這時才發現田野沒用、資料派不上用場,你知道編織圖文藏了秘密,但沒有人會告訴你那是什麼秘密……就像我生長在鹿港,在那個人際脈絡中,即使當初我要反鹿港裝置藝術時,知道要去找哪個叔叔伯伯,卻也在找了之後才面臨到他們可能跟我爸爸有過節,即使身在脈絡中都有這種為難,何況到文化思維完全不同的部落裡,完全是從一個國度到另一個國度。」陳文彬如此說道。

在馬告小組與金納吉協會間,拍片團隊嘗試建立一種共管的組織,最後成立了由兩部落間共同推派的九人小組,一同討論場址選定與合作事宜,包括族人一同搭建出拍片需要的泰雅古部落,一起參加演員訓練工作坊,再一同進入拍片過程,「那時候我們說要拍片,希望在部落找地,搭場景,拍完後是部落的公共財,因為希望是公共財,就需要是大家一起來做……我拍片需要大量會說母語的人、大量的人參與前置工作,才會了解空間跟身體的關係,像是搭場景、開會、跟他們說劇本是什麼、希望他們提出他們意見想法等。」但在九人小組的運作下,先是面臨馬告小組的缺席,而後又跳出搭景製作經費申請的糾紛,導致馬告小組成員的憤怒,同為拍片團隊的比令亞布,認為陳文彬導演給予部落協調時間與誠信皆不夠充分,並且不尊重部落,「不要帶著大漢思想進來,專業的地位不要超過文化。」

直到最末,馬告小組對陳文彬完全無法諒解,感受到欺騙與不尊重的對待,這也構成了在比令導演的《走過千年》中,「文化工作者消費部落原住民」的主軸。暫停在這裡,對陳文彬導演而言,或許馬告小組的不諒解,並不等於整個部落的聲音,「部落本來就不是鐵板一塊……我們前提是希望大家都可以參加,但部落無法每個人都出席,因此我們求的是多數人參與,這當中就有落差。我覺得不同聲音是好的,可以讓大家去思考。」

宛若回聲的過場˙倫理問題的未來

首先,讓我們先回到《靈魂的旅程》中,包納著《泰雅千年》中,遠古泰雅族人遷徙的場景,以及之後的都市原住民議題,陳文彬表示,這其實是最開始的長片計畫,但經費關係,只能分階段拍攝,「但現在和最初劇本也完全不同,原始想透過泰雅古訓中,談論泰雅族人與土地的關係,後來在工作過程中,和演員聊天時,他們會提供生活經驗,像阪治(尤勞‧尤幹),就曾跟我說,他夢見祖靈來找他,或者會提很多原住民在部落或到都市的經驗,這些都是後來改變劇本的元素……後來再加上邦乍(阿美族)說的:『土地是誰的?』就覺得需要將具體事件擺進來,不然只講人跟土地太唯心也浪漫了,於是就放進現在不停出現都市原住民拆遷的問題,也曾想過是不是要再現抗爭場面,但那些抗爭影像無法複製出力量,就決定用不同形式放進去。」於是,從原鄉懷想,轉入都原困境的包納,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更為形塑了關於原鄉的想望,卻也透過使用大量真實紀錄影像的手法,將原鄉的懷想鞏固在更為遙遠的他方。

而整部片的完成,的確得歸功部落族人的願意參與,從古部落拍片場景的重建,透過一草一木手造搭蓋,再到族人共同參與差事劇團鐘喬導演的情境劇場工作坊,都成為《靈魂的旅程》中的重要靈魂。提起古部落的搭建,陳文彬在記者類似質問又為採訪的過程中,難得露出笑容比手畫腳地描述,從邱若龍對泰雅族人衣物、建築的手繪稿,談到日本千千岩助太郎為原住民部落做的考察圖繪,「我們會跟族人解釋,即使到後來在蓋房子的時候,還是會有族人覺得他們的屋頂沒有這麼聳,就自己把屋頂降低,為了請他們把屋頂重新撐高,我們又跟九人小組溝通,說服他們,就這樣部落男人、女人、有受傷的、工作能力強的,連跟部落團隊沒關係,平常都在喝酒的族人,大多進來參與,因此蓋了一個多月就完成了,這對我來說,就是一種訓練工作坊,透過跟空間的熟析、參與,每天在裡頭走來走去,就已經能夠上場演戲了。」但應著族人的要求,陳文彬也找來了鐘喬導演為族人開班,連續四個週末下午,到最後參與課程的人數多達六、七十名,「他們都會一個傳一個說很好玩……我還記得有一次,有個部落老婦人,為了編織的手勢,身邊圍著許多年輕女生,專注地看著她示範跟著學習,那種時候就會很感動……」

然而,一切總總,是否就如同無聲的過場一樣,在部落的不和諧與陳文彬《走過千年》中一句:「拍片時遇過警察、黑道不給拍,就是沒有這次這麼難……」默默地跟著現在還矗在山上卻並未帶來觀光人潮的古部落場景一樣,頹圮消失?是否林益仁老師的退出、上山向馬告小組舉行道歉儀式,就註定指控拍片團隊道德淪喪?

「我就曾遇過平地原住民知識分子質疑我,為何搶奪原住民的資源……團隊人員在遭遇阻礙的過程中,有人不只一次勸我不要再這樣做了,『不用這樣拍片,要就給錢,請他們幾月幾號來。』但我不肯,一開始大家就有共識,要進去就用團體營造的方法工作,不用這樣的方式我就不拍。」陳文彬的這句話,似乎默默提點出了,拍片團隊的理念放進部落運作似乎並不適宜;也或許有人會認為,陳文彬以為要在部落做什麼,但並未想過是否他們需要。這可能是一種理解的方式,但或許,一旦部落社區營造與衝突並生,追根究底並非為是非對錯的觀點,而是在於如何把守倫理和操作的模式。如同陳文彬理解的,他即使拍片過後,仍舊每年回部落五、六次,依舊與大家一同彌撒、挨家挨戶吃飯,甚至在《靈魂的旅程》拍片結束後,自行帶片子回部落播放,與大家一同觀看,這難道不是一種「多數的認同」?但回到比令眼中的,陳文彬與團隊帶著專業和資金進入部落,不僅誠意不足,連語言的問題都搞不定,「部落族人很多重要的事情都是用母語的,你至少得要有個同時懂兩種語言的人,作為中間人,才不會有很多誤會與無解。」雙方的認知究竟孰是孰非,顯然並非「漢人」二字可解決。

陳文彬沒有像林益仁一樣向馬告小組道歉是事實,而他回應的:「要道歉我很樂意,但得先把問題釐清,而不是就叫我賠罪道歉嘛!」也在相當程度上暴露了他口中的「文化生長背景和思維都不同」。同樣的問題,亦呈現在他曾經在都市原住民部落拍攝,僅諮詢過牧師,卻未獲得其他族人同意而引發的爭端中。「找頭人牽線」,未在踏出第一步時即獲得當地住戶的接納和信任,恐怕才是這個無解問題的癥結,也是真正「漢人」慣性思維的操作。說穿了,到部落作客,誰不是先透過認識的熟人引介,才得以「表面地」坐在一起,何況是牽涉到利益、工作與部落合諧的長期關係?但一旦「坐在一起」後,才是真正關係的重新建立。

我永遠都會記得,第一次到達悟族人部落時,我一語未出,一旁的大哥就先指著我對旁人說:「她是知識分子,不要理她!」而後我端著一碗麵,坐到他旁邊,之後近一個月中,每個夜裡的相互陪伴,最後一晚他願意唱古歌謠並解釋歌詞意涵。如果這僅只是過客,那末,如何期待一個相互牽扯一輩子的群體,需要在半年內透過其中少數就能全然開敞?

就如同比令導演在採訪最後說出的:「誠信是第一原則,你也必須要給族人足夠的溝通協商時間,否則,就會是最後你自己一個人,拿著東西四處詮釋泰雅族。我今天聽見陳文彬對妳說的這些話,我覺得他一點都沒有反省,你不能只獲得少數人同意,就覺得自己可以隨意擷取影像,就像當初到阿美族都市原住民趁著祭典去拍攝一樣,把大家搞得很憤怒,拿到自己想要的,之後占為己有,所有光環跟榮耀也都歸你,旁人等於是他的墊腳石!這才是真正傷害部落的事。」從陳文彬認知上「溝通很好」、比令口中「偏向觀光」的新光部落,走到真正以Gaga(泰雅傳統習俗)為本的鎮西堡部落,再走到對「消費」一事已習常到憤怒的都市原住民,這中間的鴻溝,究竟一個導演需要多久,才能真正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