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5-27 中國時報 【陳芳明】
黃春明接受「百年小說研討會」的邀請,五月二十四日在台南的文學館演講,題目是「台語文書寫與教育的商榷」。在演講過程中,遭到一位據說是台語教授的鬧場,嗆聲黃春明不用台語創作是很可恥。當場還有人舉起布條抗議,顯然是有備而來。黃春明是宜蘭人,他的小說不僅在台灣受到歡迎;而且在亞洲、在國際文壇頗受尊重。他的文學風格非常接近土地,語言也極為活潑。故事中的人物具有鄉土意識,但他從不以鄉土作家自居,小說中的對白,也常常溶入台語句法,生動而親切,他也從不自封是台語作家。
凡是閱讀黃春明的小說,都不能不受到他寬容的心懷所感動。他的台語傳播與感染,絕對毫不遜於以台語專家自命的運動者。在演講中,他特別強調,語言是在真實的生活中具體實踐,絕對不能藉由毫無統一的拼音語法訓練出來。他呼籲,如果是愛台灣就不要害台灣。
在會議中鬧場的台語教授,有他一套苦心造詣的拼音系統,卻又與典雅的基督長老教會羅馬拼音出入頗大。長老教會的台語系統,已有長久的歷史淵源,他們在每天的禮拜過程中,在日常生活確切實踐。其影響力深入民間,傳播力量非常強大。絕對不是深鎖在學院裡的僵化教育,能夠相互比並。如果黃春明沒有使用台語創作是可恥,一位大學教授使用國語在會場抗議,才是真正可恥。
台灣是一個多族群,多語言的社會。如果要定義台灣文學,就必須以台灣的歷史經驗與社會內容為依據。如果所謂台語是指福佬語,那麼如何定位客語、外省與原住民的作家?鍾理和是美濃客家人,他的文學作品從來就是以白話文創作。依照這位台語教授的指控,鍾理和不僅不能納入台灣文學,而且還有可恥之嫌。
殖民地時期最成熟的台灣文學作品,幾乎都是以日文創作。那些令人難以忘懷的作家,楊逵、張文環、呂赫若、龍瑛宗、吳濁流,沒有一位不是依賴日文從事創作。他們在小說中,除了少數台語對白之外,都寫出一手漂亮、流利的日文。他們藝術價值,到今天仍然呈現無可輕侮的尊嚴。他們使用殖民者的語言,卻完全無損文學中的批判精神。
黃春明的小說<沙喲娜拉,再見>、<蘋果的滋味>,道出七○年代台灣社會最深層的抗議,對於美日帝國主義的批判,到今天仍然散發令人動容的精神。語言是負載思想的最好容器,只要能夠使藝術價值與抵抗精神真實傳遞出來,便無分台語與國語。何況,國語在現階段是各族群相互溝通的最佳平台。刻意彰顯特定族群語言的重要,無異是在傷害其他族群的情感。
所謂台灣文學,並不等於狹義的台語文學。在本島與離島的任何族群寫出的所有作品,都是屬於台灣文學。語言傳播與訓練,不能永遠抱持受難心態,不能只是以脆弱的心情抗議,而是走進生活,介入社會,寫出具有高度藝術的文學,才能使語言健康起來。
(作者為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本文轉載自最新出刊的1736期《時報周刊》子午對流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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