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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的人類學家

危險的人類學家

分類標籤: 原住民
危險的人類學家
一段課本沒有的人類學往事

2012/09/17 . 專欄 . 公共人類學學術政治政治


作者: 講古

近年來,關於人類學公共化的討論在北美學界甚為熱烈,一般正典式的說法是,早期人類學者(以鮑亞士為典範)投身於公共事務的動能與熱忱,到了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逐漸消散,「應用」人類學與「專業」人類學分道而行,前者的學術位階不斷矮化與邊緣化,而自居學院主流的「專業人類學」所產出的知識則與公眾關心的議題漸行漸遠。然而,這段「專業化」(或象牙塔化)的轉向,為何發生?如何發生?

正典學科史通常是從學科內部的建制化過程來闡述,卻甚少探究學術思想與學院設置如何受到外部政治氛圍所模塑。2004年由杜克大學出版,大衛.普萊斯(David Price)所撰的《危險的人類學》(Threatening Anthropology: McCarthyism and the FBI’s Surveillance of Activist Anthropologists)一書,細述冷戰結構下的恐共情結(Red Scare)如何損傷人類學界先前的自由學風,補充了學科史學較少著墨的政治面向。此書整理大量的解密檔案,描繪麥卡錫主義籠罩下的1950年代初期,聯邦調查局如何以維持國家安全之名對學院知識份子進行監控,他們在大學校園中安插職業學生,混進課堂聽課並參加社團活動,隨時回報師生言行,作法與台灣戒嚴時期的情報系統如出一輒(還是應該反過來說?)經調查認定為「共產黨同路人」的學者不但學術生涯難保,也連帶波及其父母、配偶與子女的公職前景。



從人類學角度觀之,這段美國的黑暗歷史最驚人之處,在於當時聯邦調查局長胡佛對於人類學顚覆潛力的慧眼獨具。胡佛擔心的並不只是與共產黨相關的行動,他也要求情報人員監控有關種族與性別的言論訴求。胡佛認為,「美國生活方式的基石,有賴於穩定的性別與種族階序」,他特別在意學者們在種族與性別議題上是否「踰越界線」,是否公開挑戰既定成規。Ben Feinberg (2006)在其書評“The Promise and Peril of Public Anthropology” 中舉了一個父執輩的親身經歷:其父親在1950年代初期主辦的一場大學舞會情景,竟成為調查局的列管檔案,滲透其中的美麗女情報員(當時偽裝身分是主辦人女友)向上司陳報的內容主題,並非任何意圖顚覆國家的共產主義言論,而是黑白種族之間的浪漫共舞,以及年輕大學女生暴露身體曲線的穿著。在胡佛的標準中,這些都是危害國家安全與社會安定的踰矩行為。因此我們可以想見,以尊重異文化、批判種族中心主義、挑戰性別本質論為核心圭臬的人類學知識,在胡佛眼中顯得特別危險。也因此,自廿世紀前半期即活躍於公共領域、積極參與社會改革的知名人類學者,如奧斯卡.劉易士與瑪格麗特.米德,都受到調查局的嚴密監控。


Oscar Lewis 'Pedro Matrinez: A Mexican Peasant and His Family'書中插圖

反觀當時不少馬克思主義人類學者,或因不夠知名不具公共影響力,或者像文化生態學者懷特(Leslie White)一樣,其左派思維只在純學術研究中實踐發揮,因而反而能免於政治騷擾之累。對於胡佛領導的國安系統來說,學者的激進思想可以儘量發表在沒什麼人看的學術專業期刊,但凡是涉及公共事務的評論與行動,都會挑動情報系統的敏感神經。因此,像露絲.班乃迪克與米德等公共人類學者,儘管其學術理路與政治傾向都和共產主義毫無關聯,但因為她們終身關注種族歧視、婦女權益、與貧窮問題,就被調查局列入監管名單(班乃迪克因為在麥卡錫時期開始之前即過世,因而免除後續的跟監騷擾)。雖然在這段時期中真正因政治因素而被解聘的人類學者數目很少,但由於調查局的手法包括介入教師徵聘機制、警告大學行政高層、與羞辱式的公開審訊,我們可能永遠無法確認,有多少位原本志業在於社會參與的年輕人類學者,因為無法取得教職,或因看不到前景而離開人類學領域(普萊斯在書中舉了少數幾個已知實例)。麥卡錫時期雖然不長,但對於北美人類學的公共化傳統,卻造成難以估算的耗損。

另外值得深究的是美國人類學會在這場政治風暴中的態度。在1949年,當時已是學界大老、建立了「人類關係區域檔案」(HRAF)的喬治.莫道克(George Peter Murdock),寫了封長信給胡佛表達其憂心焦慮,因為「共黨份子就要接管人類學界」了。莫道克認為,這些激進份子的加入,會讓人類學從一個科學領域轉變為別具政治企圖的宣傳工具,過往專業學者所致力的科學研究工作將被「社運」與「空談」所取代。莫道克完成此信的次年便應邀擔任美國人類學會「科學自由委員會」(Committee on Scientific Freedom)主席,他的信與這份職位,咸信導致了學會在往後數年間,對於調查局騷擾壓迫學界同仁的案件,抱持「不介入也不聲援」的中立(冷漠)立場。就筆者所知,美國人類學會至今尚未對這段歷史做出正式的說明或反省。



白色恐怖對於在台灣的我們而言,當然不是陌生新詞,台美兩地因清共、反共而造成的社會苦難,更不可等量視之。不過,看了美國的人類學史不免回想台灣,冷戰政治的世界觀與情感遺緒如何影響台灣人類學的成形及發展,是過往較少檢視的議題。例如,Ross在“Peasants on Our Minds: Anthropology, the Cold War, and the Myth of Peasant Conservatism”(2008)文中指出1960-1970年代盛行的「保守鄉民論」(鄉民的文化性格是保守的、前現代式的、需要外力催化方能進行技術改革等等),便與西方跨國治理機構為了預防農民革命重演,而向全球施行的發展方案相互呼應。這套鄉民社會學說,又如何形塑台灣漢人研究的學術傳統?

不過普萊斯一書給予筆者的啟發,並不只是檢討過往,而是對於更為通則性的、無所不在的學術/權力關係的反思。在當代,對政治壓迫的恐懼當然依舊存在,但更具效應的可能是對於專業/同儕規訓的恐懼,若我們因為恐懼而壓抑排除某些觀點論證,或為了符應政治正確而頌揚特定的議題與立場,未來的學科史學家會如何看待我們這個時代的知識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