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巴之火：母親口說的故事

庫巴之火：母親口說的故事

2012-3-22 22:39


作者：巴蘇亞‧博伊哲努（浦忠成）

幼年階段許多的遭遇常會在人生的過程造成綿長而深遠的影響。難忘的滋味、激烈的競爭或衝突、不期然的溫馨相遇、痛澈心扉的離別、沉潛靜思之後的頓悟……都可能在心版留下鮮明的影像，在生命的歲月中或明或顯的產生影響。

始終維持溫和、含蓄、堅定性格的母親，在對於族群傳統的態度，比起父親，她曾給予我更清楚的指引與啟發。母親出生於南投縣信義鄉稱魯富都luhtu的鄒族部落。廣義的魯富都曾包括羅娜、新鄉、久美、同富、和社、富國等村落，昔日原屬阿里山鄒族領域，但是日治時期部落遭遇天花、瘟疫等疾病，人口大量減少，在日人的強制之下，鄒族人讓出土地，原住更高山區的布農族人被安排遷移到這些開闊而肥沃的土地上。

母親幼年時期，看見部落逐漸衰微，異族進入原屬自己的土地，甚至旁觀部落神聖的儀式，環境改變，導致「敵我不分」，混雜生活，一直是她童年極端困惑的現象。後來她的母親因染上疾病而被放置部落外等死，而原本依賴的兄長在日人激勵下參加高砂義勇隊，前往南洋作戰；孤苦的她與弟弟被親戚送往南方部落特富野依養於阿姨。

特富野是古老的部落，魯富都昔日就是由此移出的，而她的阿姨夫家則為部落的領導家族peongsi，儘管已經到了日人統治的時期，領導家族仍然被延續並賦予一定的角色。跟隨她到特富野的弟弟不久就因病而死，孤單養女的身分讓她鍛鍊成格外的敏銳與自我的要求；勤勞、順從、謙抑塑造她受人接納與喜愛的性格。

作為領導家族比起其他家族對於傳統總有一些積極的方式，她在依養之家所接觸的長者都喜講述部落的古史、故事與典故；那是在一日勞動之後全家在火塘旁坐臥休憩或者遠方親戚來訪的時候，大大小小就著火光，看著、聽著長者輪流講述著昔日部落的遷徙、征戰、開拓等故事或趣事。這是跟會所「庫巴」的青年男性的教育不同的文化傳承方式。

長期聆聽著自古傳誦的的故事，逐漸也在腦海中連貫出清晰的部落與族群歷史發展的脈絡與圖像，這是最生動而難忘的歷史課程。

結婚生子後，母親似乎有意無意的要將這一套口述的歷史或故事複製到我的學習與記憶上；記憶中自我懂事以後，只要在行走路上、田地休息、家中閒談的場合，她就會講上一段故事。她倒沒有其他母親在孩子床邊講故事的習慣，卻很能在適合的的地點、時間、事情點出有關的典故。

久而久之，在我童年的有限世界中，故事的人物、地點與事跡已經逐漸就位，成為難以遺忘的時間座標與記憶圖像。高山、深谷、崩塌地、洞穴、聖樹、會所、儀式、家族名稱、裝飾方式、祭祀隊形等，都有故事內涵作為依託。

直到研究所讀了人類學「功能學派」，方始得知任何文化行為均有一定的意義與功能，而故事常常是解析的路徑之一。進入學術研究領域，我竟以故事作為鑽研的標的，而今我確認那確實是受到母親的深深影響。

母親自幼看見自己的部落逐漸衰微，年幼力弱，無力挽救，又被送入寄養之家成長；幸而在重視傳統的家門聽到許多部落的故事與典故，取代並彌補她在現代教育所欠缺的部分。原來她內心也充分明白故事與歷史是一個人最基本而重要的素養；卻迥異於知識份子宣示的「國無史則亡」。

記得母親離世前一段日子，我陪她坐在部落高處，望著曾文溪支流兩側約十餘公里長的溪谷，她逐一指出：兩溪交會teocfunga、彩虹之地hiyoyuana、漩渦之穴yu'tua'oyu、向陽之地miyoza、矮人之地oyona no meefucu、猴子之地nghovana、杜鵑山lalaksu、正東之地toicungsu、feofeongsü（多feongsü樹之地）。不僅名稱，她還敘說發生其間的支支精采的故事。

那是母親最後一次給我的課程。但願我能傳續這些故事。

（中正大學兼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