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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民.原鄉.原動力 4之3 從台灣黑熊談起

原民.原鄉.原動力 4之3 從台灣黑熊談起

分類標籤: 原住民
原民.原鄉.原動力 4之3 從台灣黑熊談起
2011-09-21 中國時報 【?瓦歷斯.諾幹】
 老人家乾癟嘴裡的傳說真實的刻畫著日常生活,傳說是不遠的故事,故事是親族悲歡離合的晚間篝火旁的敘述。詩與詩句有甚麼力量?不過就是揭開那一道道沉默的簾幕,那些將發生過的事掩蓋起來的沉默的簾幕──如果詩能帶給我們力量。

 上帝就像在祂腳底鋪了塊舒適的地毯,但現在卻又把它抽走了。──史蒂芬.金《牠》

 1

 是在一九九三年的尾巴時節,留鳥飛下低海拔,我帶著還只是五歲的孩童威曙來到北地都城,前往台北市動物園參加一場名為「保護黑熊」環境議題研討會。我們興致勃勃手牽著手前進,就像第一次進入動物園參觀世界動物奇觀的父子,威曙碩大的頭顱禁不住地心引力的誘惑般,走出搖頭晃腦的黑熊步伐,簡直就是剛從八雅鞍部山脈下山覓食的飢餓小熊,我只好牽著小兒小手,避免盲動的步伐掃毀了太精緻的花草樹盆。

 沿路我告訴威曙我們泰雅族是不殺黑熊的民族,台灣黑熊叫Ngarox,Ngarox象徵勇猛大無畏,所以老人家會對新生的嬰孩祈福著:願你走路像黑熊,生活像山風。黑熊偶或直立而行,形如巨人,是森林裡的神靈,動物神靈極疼愛孩子,泰雅人在山中遇見小熊,小熊旁必隨伺母熊,此時趕緊往上風處逃避,以免母熊捕捉到人類殺戮的氣息。威曙似乎也不怎樣仔細聆聽,卻下個直觀式的結論說:不是不殺黑熊,我們是躲避黑熊的泰雅族。孺子可教,老爸只能點頭稱是。不過,卻是有誤殺黑熊的事情,我繼續學著老人說故事,不管是用獵槍或是陷阱,只要誤殺或捕捉到Ngarox,等到Ngarox的靈魂逸出了黑色的毛皮細孔,就會飛下山帶走獵人家族任何一個人的靈魂。威曙不無驚恐的問著,真有這樣的事情。我只好翻開家族的記憶庫據實以告:你Gotas的Gotas就是最好的例子。

 後來我與小兒對「保護黑熊」議題的結論簡而單之:一是學泰雅人不殺黑熊;二仍是學泰雅人不(敢)破壞黑熊的森林棲息地。會議的接待人員領我們來到會議入口處,那是刻意隨著議題布置的長廊入口景觀,兩側牆面淡色粉綠的彩繪,似真似幻的森林景象比起八雅鞍部山脈的風景更多了畫家的想像,卻遮掩了森林殘酷法則的實像。小黑熊般邁開腳步的威曙,眼見如幻似真的各種台灣稀有動物、瀕臨絕種動物的模態,竟然大言不慚見獵心喜的一一道出:把拔,這個我們吃過喔──白鼻心吃過喔──山羌吃過喔──竹雞是煮湯的喔──喔喔喔……天啊,驚得接待人員凸出貓頭鷹的眼睛,開始猶豫著要不要帶我們這對「吃過很多動物」的父子參加環境議題研討會,我只好安慰接待人員說:今天我們吃素。

 這個故事始於一九九三年年初,遙遠的歐洲瑞士或者北美紐約,在世界原住民族各地人權運動者的努力下,為期十年的聯合國「國際原住民族年」第一年工作隨即展開,其標舉為消除種族間的敵意、壓迫、歧視,促進所有不同種族的互相尊重與合作;特別是為保護處於劣勢地位的各地原住民族,使其生存與發展的機會免遭侵犯,使其文化與生存方式得以傳承,以建立不分種族均能共享地球資源,任何種族的文化與藝術都普遍受到尊重,平等而豐富多彩的大社會。然而,台灣島嶼的目光仍舊聚焦在多頭黨車的政治鬥爭上,一直要到年末,宛如恩典式的訊息才陸續傳到島內,大致是十月開始,各種各樣的官方、民間舉辦的研討會,不論會議的內涵為何,總會邀請原住民代表以示尊重,於是我們(通常是原住民的書寫者)就被邀請到會議講述原住民如何如何,雖然我是以「原住民詩人」的身分蒞會,但是會議的內容卻包含文學、環境、衛生、教育、勞工、運動、性別、醫學……不一而足,自然也包括「保護黑熊」的會議。那一年,我們就像炭火燒得火紅,卻也在年末之後,消費殆盡、炭火偃息。所有的謠言開始被證實,在資本主義式的台灣民主,「我們」總己是某種可以被消費的物品,當言說也成為消費品,我寫下了《一九一○年射日》的詩句:

 所有的謠言開始被河水證實……

 那年冬天,立霧溪、中港溪

 大安溪以及未名的溪谷

 山羌再也越不過隘勇線飲溪水

 有人看見男人的發火器

 棄擲在冰凍而哽咽的流水

 散落的髮絲,再也找不到

 靈魂的居所

 我忘記的不只是麥克──我幾乎忘了小時候的每一件事──這才真的把我嚇壞了。──史蒂芬.金《牠》

 2

 春天其實並不遠了。奇萊山

 雪線緩緩融解,春風依舊不肯南下

 只有臺北城總督府官員手持

 剛出爐的「五年理蕃計畫書」

 燙得人心鼎沸,彷彿是

 預演著春天的風暴。

 部落裡,小米播種祭的歌聲

 Papak.Wa-a聽到了嗎?

 幾日之前,午後慣有的雷陣雨稍弱,友人一家來訪部落。一九八五年八月,我們分別從遠方縣市請調到中部濱海的同一所小學任教,學校其實看不到湛藍的海洋,隔著一條八線臨港大道,再遠一點是港口周邊設備,越過長長的防波堤,腥臊漁港的氣味扯住鼻腺,必須一陣頭暈目眩之後,看來是黑綠色澤、昔日稱做黑水溝的台灣海峽才有輕浪襲腳。我們都年輕,島嶼的政治也很年輕,並且相信春天其實並不遠,只要一台機車循著中港路跨過大肚山,夜晚的都城灑上了天上星群般的燈芒,鬧熱滾滾的民主講壇就在某些廣場揚揚嗆聲。我們都年輕,但政治的風霜凌厲如刀切,儘管台上政治受難者、民主鬥士激聲昂揚,我們作為體制下的國小教師,仍舊靦腆的壓下鴨舌帽,行動鬼祟如鬼兒,以防警總便衣蒐證留念。那是個肅殺的年代,我們只能在反對黨民主陣營的騎樓書攤上偷偷購置禁書,然後趁夜攜回在海岸租賃每月新台幣五百元的屋舍,身藏二樓閣樓閱讀那些不忍讀卒的關於景美看守所與白色恐怖的隻言片語,並在六月白日大熱天冷汗直冒,有如心臟蘊藏著玉山風雪。

 我們以為這就是年輕慣有的衝撞,但知識與歷史的底蘊太薄弱,教育的體制太保守,因而學著春蠶奮力咬嚙書頁的文史哲汁液,讓白底黑字的養分打通禁閉已久的任督兩脈。我們自以為是的影印著啟迪人心的文章發放在早晨辦公室同仁的桌上,殷海光、李敖、黃武雄……的言論飄盪在中部濱海小學,自鳴得意地觀看同仁目睹炸彈似的文字而產生的各種驚異表情,一九八六年,解嚴前夕,海外黑名單試圖闖關進入島嶼的煙硝年代,一位民主運動中部大本營清水鎮楊家後代同事不無戒慎戒恐的悄聲說:慢慢來,不要太衝。晨會過後,侯校長「邀請」我們進校長室,我第一次發現校長的頭髮出現幾絲白髮:「我認同你們的理想,但私底下做,好嗎?」後來警總便衣晃悠晃悠來到學校,晃悠晃悠的聊天、泡茶、嗑瓜子,後來幾記電話查訪,後來就沒有了後來,據說是校長與管人事的楊老師保薦我們「思想沒問題」。已經擔任國小校長的友人李榮善說:兩年前我回到租屋處,才知道那每月五百元的二層樓房是座鬼屋。

 這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故事,故事要繼續下去就必須有事件,事件之一是隔年帶著友人來到部落,但傳統的部落已經經過政權的更迭褪了色,只有校區舉辦的社區排球賽偶爾還看得到族人曾經馳騁在山林的快腿風姿;事件之二是我們已經說不出部落周邊山川事物的命名與典故,只能啞然失笑指指那是大安溪那是大克山。正是因為事件的襲來毫無預警與猝不及防,「牠」深深刺痛了我蟄伏已久的神經,教科書沒有台灣原住民族的歷史,坊間沒有台灣原住民族的敘述,「我們」卻是從閩南、客家、外省的日常語言裡辨認自己,從他者的敘述拼湊自我的面貌──山地人、住在山裡的蕃人──日後閱讀史蒂芬.金驚悚小說《牠》寫著:「我幾乎忘了小時候的每一件事──這才真的把我嚇壞了。」這樣,被嚇壞的我才來到中研院民族所尋找檔案裡的原住民族,並將分崩離析的事件組合出歷史的序列。我逐漸聽到了遙遠的小米播種祭的歌詞,它在希麗克鳥飛翔的羽翅裡占卜吉凶,在好幾個冷氣房的夏天鋪展帝國的殺戮戰場。

 沒有風暴的夏天

 上演夏的殺戮。

 獵場成為戰場,走獸

 不願棲息槍彈駐紮的山林

 鷹群收拾羽翅暫別天空

 敗退的部落蓄養復仇的種子

 啊!不論白天或黑夜

 部落上空飄揚熾烈的太陽

 ……這地方有道沉默的簾幕將發生過的事掩蓋起來……──史蒂芬.金《牠》

 3

 日軍的足跡開始趕上落葉的速度

 揮動的武士刀足以斬斷河流

 在秋日每個午後

 山裡總有幾枚精確的砲彈

 伴隨雷陣雨拜訪部落。

 一九一○年以後

 族人習慣站在山崖上

 遠望深不可測的谷底……

 一九八七年我請調到豐原市一所小學任教,距離部落大約一小時車程。我通常騎著偉士牌150機車,車過石岡,可以看到雪山山脈南麓的Mumu Baa(山頭名:老鷹的床)與Mumu Mrngar(野獸的蝨子,今稱白毛山),我的右手關節便不由自主的拉緊油門,車抵東勢大橋,Mumu shuvu(長滿竹子的山,今稱觀音山)歷歷在目,往下就是海拔650的部落。通常我必須沿著產業道路北行,越過Du-I Lutux(魔鬼的路,今稱穿龍),我可以對著孩子說這條路讓很多懶惰的獵人收取獵物,因為這是一條橫跨大甲溪到大安溪的日據時期隘勇線,某些不辨東西的山豬誤觸通電鐵絲網,幫助日警的協力者族人巡視隘勇線,順便收拾倒楣的山豬、山羌,成為不必狩獵的獵人。

 靠近部落約一里地有個轉角,那是早期東勢郡到二本松的理蕃道路,也是運送軍警野砲的軍事道路,我常帶著來訪的友人來到制高點,北向對著摩天嶺古戰場述說族人用簡易獵槍射下日本偵察機;清光緒十二年(1886年)劉銘傳親自領兵攻擊北勢群,總部設於埋伏坪(今雙崎部落),並於重要山頭架設砲台,卻因久戰僵持不下,僅佔領部份部落,只好於死傷千餘人後改行封鎖政策。無獨有偶,1902年,日警為開闢隘勇線,發動「前進北勢蕃」戰役,檔案用「前進」的字詞規避「戰爭」的事實,因為「蕃地無主」論,因為「蕃人未臻文明,實乃動物」論,卻遭到無主、動物的族人抵擋,其無功而返埋下了1910年軍警聯合的第二次「前進北勢蕃」戰役,也第一次動用陸軍大砲轟擊掩藏在藏青山巒的北勢八社部落。

 一九八七年之後,每一次的返回部落之旅,就是我田野採集的歷史回溯之旅,老人家乾癟嘴裡的傳說真實的刻畫著日常生活,傳說是不遠的故事,故事是親族悲歡離合的晚間篝火旁的敘述。詩與詩句有甚麼力量?不過就是揭開那一道道沉默的簾幕,那些將發生過的事掩蓋起來的沉默的簾幕──如果詩能帶給我們力量。

 遙遠的傳說不再是謠言

 雪山以南,玉山以北

 以及未名的山谷

 每一座高踞巔頂的野戰砲臺

 記錄著山河破裂的顯影

 河底下枯溼的頭顱

 那眼眶還讀得出祖靈的事跡

 傳說中射日的勇士於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