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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文化,怎麼跨?

跨文化,怎麼跨?

分類標籤: 原住民
跨文化,怎麼跨?

從《靈魂的旅程》到Suming的全母語演唱會


2011/05/09 . 原住民, 田野反思, 紀錄片, 音樂
專欄作者:邱韻芳

台灣首部以原住民語言發音為主軸,由陳文彬導演所執導的《靈魂的旅程》上個月15日同步在台北絕色、國賓影城、新竹大遠百威秀上映,恰逢民進黨總統初選的敏感時機,馬英九、蔡英文先後分別應邀前往觀賞,為這部片在新聞版面上提昇了不少知名度。

網路上對這部電影的介紹中特別強調:

「全片耗時三年,導演選擇在新竹縣尖石鄉鎮西堡深山裡的泰雅部落,搭景重建泰雅古部落樣貌。劇中服裝、道具、美術及語言等,都經過長期細心考據的工作。」

導演陳文彬在去年底於新竹縣尖石鄉受訪時也表示:

「此片在拍攝時搭建許多茅草屋與竹屋,希望藉此振興觀光產業與活絡地方經濟。」



這些報導對於把《靈魂的旅程》視為是一全新創作的觀眾而言,應該是頗吸引人的宣傳。然而,對於知曉此片乃是由陳文彬導演前一部短片《泰雅千年》為基礎發展而來,並從比令‧亞布側拍的紀錄片《走過千年》得知重建這些古代泰雅部落過程裡留下諸多紛爭的人而言,看到所謂的「泰雅古部落」再度被搬上檯面作為宣傳重點時,恐怕會和我一樣覺得愕然與諷刺,也對於陳導演究竟如何看待他與部落族人的關係和互動感到不解。

2006年7月,雪霸國家公園管理處出資,委託吾鄉工作室拍攝一部關於泰雅族遷徙故事與傳統生態知識的影片,即為後來在幾個國際影展嶄露頭角的《泰雅千年》。特別的是,在《泰雅千年》拍攝工作進行當中,泰雅族導演比令‧亞布全程側拍漢人團隊與部落居民的合作過程,這部記錄片即為《走過千年》。透過導演比令的眼睛,我們看到了《泰雅千年》的製作團隊在部落裡與在地泰雅族人溝通、合作拍攝影片的歷程。在這些過程中,因為不同位置、立場或利益衍生出不同意見與文化衝突,其中尤以漢人影片團隊與在地族人,以及新光部落與鎮西堡部落馬告小組之間的衝突最為明顯(參看 芭樂人類學的<兩個千年>一文)。

在《走過千年》一片的結尾,導演比令‧亞布語重心長地問道:

「專業團隊帶走了影像,呈現出美麗的古泰雅人風情,但拍片現場的現代泰雅人卻又得到了什麼呢?有因此而向上提昇了嗎?還是迷失在專業團隊的夢境中,被專業團隊消費了呢?」


當時在看完《走過千年》後,儘管我對陳導演與族人溝通、互動過程中所採取的一些方式和態度(例如誇大古建築將會帶來的觀光效益,輕率地在面對攝影機時把在部落拍片中受到的阻力與黑道拿來相比等)無法贊同,但對於比令最後提出有關「消費」與否的問題,我仍舊持著保留的態度。就像「物化女性」一詞隨著女性主義意識高漲成為一些人的習慣用語,當原住民的主體性日益浮現,「消費原住民」也成為族人面對他們認為別有動機的外來者時,一個經常使用的指控。我並非全然反對這樣的用語,只是覺得「消費」一詞太簡化了複雜的跨文化互動過程,容易讓彼此更對立,進而封閉了雙方重新相互理解與進一步反省的可能。因此,在對整個過程和其中參與之個體沒有足夠的理解之時,我不願輕易把「消費原住民」這樣一個大帽子扣在製作團隊或導演身上,而傾向於認為問題的癥結在於導演不夠瞭解部落,把與部落合作拍片一事想得太過簡單,高估了自己所能作的事。


我對「消費原住民」一詞的審慎,老實說和人類學家也常面臨如此的批評有關。和部落接觸越久,我越來越深刻體會到跨文化的溝通與瞭解真的非常不容易,但就因為如此,就因為不可能一步達成,更需要給彼此都多一些寬容的空間。然而,看了上述陳導宣傳《靈魂的旅程》時的話語後,卻讓我無法不對他這個人重新作評估。當因拍片而產生之部落分裂與族人創傷仍未癒合;當《走過千年》一片中明白指出,為拍攝了《泰雅千年》所建的古建築,在完成之後的三年裡沒有一個觀光客前往參觀,淪為只有牛、羊進出的廢墟;陳導演如何能夠冠冕堂皇地再一次提出「希望藉此振興觀光產業與活絡地方經濟」這樣虛幻的夢境,來為自己的影片作宣傳呢?




除了「消費」一詞外,比令在《走過千年》片末的提問中,另一組引發我進一步思考的關鍵詞是「美麗的古泰雅人風情」與「拍片現場的現代泰雅人」。在我看來,這個對比呈顯了許多漢人藝術或文史工作者對於原住民文化的迷思:那就是‘傳統’比現代更值得珍視、探索和蒐藏,‘文化’存在古老的傳統裡,而非眼前這些過著日常生活的族人身上。「這整個源頭是從泰雅古訓裡面所發生出來的一段故事」,無論是宣傳《泰雅千年》或《靈魂的旅程》,「泰雅古訓」一直是陳導非常強調的一個影片精神,因此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任務是透過其專業和藝術手法,將其心目中美好的‘泰雅文化’呈現出來並向世人宣揚。或許就是在這樣強烈的使命感之下,’少數’族人的不滿或受傷相較於作品的藝術與文化價值,只是短暫的過眼雲煙。

這樣的迷思讓陳導無法認清,眼前這些族人的生活才是真實的泰雅文化。在《走過千年》一片中,我們看到他一再向族人疾呼,重建的古泰雅部落將會吸引觀光客,因為它會是唯一可以真正呈現古泰雅人生活方式、穿著服飾、使用工具的活生生文化空間。這種對傳統、古老的浪漫執著,讓他未能打開胸懷去仔細傾聽:與其合作的馬告小組希望蓋的不是樣板式的古建築,而是能永續利用的「生態文化教室」,雙方認知上的差異,成了導致馬告小組退出拍片團隊的重要關鍵。

如此對原住民文化浪漫、史詩般的想像也發生在暑假即將隆重推出的《賽德克巴萊》一片上,這部未演先轟動的片子因魏德聖導演的光環,先前耗費二百萬精心製作的五分鐘短片,加上長期以來莫那魯道在主流論述中被塑造出的「民族英雄」形象,讓許多人對這部片子充滿期待。但在拍攝過程中也傳出導演與賽德克族人發生溝通上的問題,使得一些族人感覺到不受尊重,而有被「消費」的感受(請參看芭樂人類學<誰的民族英雄>一文及相關回應)。無論是《泰雅千年》或《賽德克巴萊》,都讓我更深刻體認到跨文化的溝通與合作真是非常困難的過程,不是簡單的「尊重」、「對話」、「回饋」這些字眼就能交代的,必須要付出的心力和時間遠非一般人所能想像,而在我看來尤其關鍵卻常常被輕忽的是,這個意欲跨進異文化從事某些行動的主體,有沒有真的非常在乎當地人的感受,以及時時反思自己認知中的「好意」可能帶給當地的影響。

對原住民文化的浪漫情懷和愛促使許多人走進部落,然而未曾真正紮根的愛是虛幻的,也是危險的。來自都蘭部落的阿美族歌手Suming,有一首歌名叫「別在都蘭的土地上輕易的說著你愛我」,歌詞是這樣說的:

海風吹過,樹影婆娑,歌聲從來沒有停過,快樂許多,不知以後,又誰帶來問候,紛擾太多呼嘯而過,由我來保守。別在都蘭的土地上輕易的說著你愛我,這份感情太過迷濛,我還不能夠承受,別在海洋的土地上,輕易的說你愛上我,在破壞來臨前,先別說出口。



Suming的家鄉–都蘭–近些年來成了非常有名的明星部落,許多藝術工作者都紛紛前往都蘭朝聖、甚至定居,上述歌詞中的這一段話–「別在都蘭的土地上輕易的說著你愛我,這份感情太過迷濛,我還不能夠承受」–很淺白卻又深刻地傳達了Suming想要對這些迷戀都蘭的外來客說的話。

Suming,也正是我這篇文章中另一個想要拿出來對比的跨文化個案。Suming原是圖騰樂團的主唱,在圖騰發了兩張專輯–「誰在那邊唱」(2006年)與「放羊的孩子」(2009年)–之後,於去年(2010)發行了全母語的首張個人創作專輯,不同於過往的原住民族語專輯只能侷限在小眾市場,Suming非常自信又大膽地企圖以族語和阿美族文化為主體,反攻漢人主流市場,他不只一次在公開場合裡表示,既然那麼多年輕人可以「哈日」、「哈韓」,為什麼不能夠「哈原住民」呢?他期待藉由自己的原住民母語歌曲讓人們愛上原住民,進而形成哈原風潮。

我必須承認,雖然很早就買了這張專輯,但語言的隔閡確實構成了我在欣賞時的阻礙,以致聽了一、兩次後便把它束之高閣。直到我認識了一位Suming的忠實粉絲,從她描述Suming時激動、興奮的神情,以及在他赴國外巡演時送機、接機的十足粉絲行徑,讓我驚訝於Suming的魅力,而開始想要探究這個看起來非常鄰家男孩模樣的阿美族青年到底施展了什麼樣的魔法。


檢視Suming的首張個人專輯可以發現,這張母語專輯特別之處,在於Suming並不把族語固著在一般‘傳統’的意象之上,反而是盡其可能地去賦予族語歌謠更多的可能性,因此在音樂形式上十分地多樣,從電子音樂到傳統吟唱,從民謠搖滾到世界音樂,企圖讓聽者感受到音樂無國界的驚喜與美好。然而單單是多元的音樂形式,就足以跨過不同語言的隔閡,讓漢人聽眾得以接受?事情顯然不可能如此簡單。在一個網路電台的訪問中,Suming很清楚地說明了他這張專輯的理念:

「母語的傳唱通常都是用民謠,要不然就是傳統歌謠,我只是想要讓母語的東西年輕化,我一直告訴自己部落的弟弟妹妹,我們雖然是原住民,但我們不是原始人,我們是活在當下。我怕大家會有很多既有的刻板印象,我們要活出我們活在當下的樣子。」

努力、精彩地活出阿美族青年活在當下的樣子,我認為這是Suming很重要的生活哲學,也是他的魅力所在。他並非刻意地要將現代與傳統的元素融合,而是試圖在他的音樂中呈現當代真實的阿美文化,因為無論年齡階級、電音歌曲、或街舞都是現今都蘭部落青年生活中的真實元素,而他的創作正是在這些豐渥的土壤上孕育而生。

在將母語與各種新音樂形式結合的同時,這些年來Suming也持續地從母體文化吸取養分並貢獻自己的心力。2008年,Suming舉辦了【為部落青年而唱】募款演唱會,收入所得全數用來舉辦都蘭部落Pakalungay(年齡組織的預備級)青少年的教育活動。2009年,他進一步擴大籌辦了【Suming—海邊的孩子】募款演唱會暨Suming手工藝、水墨畫特展,以及二十多場的大專校園巡迴講演,透過其多才多藝的創作與理念的宣揚,讓大眾了解原住民部落青少年教育的重要性。在這些募款活動的經費挹注之下,2009年度所舉辦的都蘭部落「Pakalungay青少年階級傳統技藝訓練活動」除了在豐年祭前教導部落青少年阿美族傳統技能、傳說、知識,讓他們在豐年祭儀中實地操作、學以致用,也首次將訓練活動開放給非原住民青少年,以及其他部落的原住民青少年一起參與。我所認識的那位Suming忠實粉絲,就是在參加了【Suming—海邊的孩子】巡演活動之後,被Suming的才華及與對部落深厚的牽掛所吸引,開始喜歡上Suming。

4月23日我參加了Suming在台北華山創意文化園區所舉辦的首場母語售票演唱會。那是一場在形式和內容上都非常熱鬧、豐富且有特色的演唱會,Suming一方面十足地像個偶像明星般換了五個不同的酷炫造型上場,但另一方面又非常坦率不遮掩地在觀眾面前呈現他質樸、真性情的一面。他一直念茲在茲的部落弟弟妹妹們也一起上台參與演出,不僅為他專輯中的阿美電音歌曲配上炫目的街舞,也成為他這場演唱會裡最重要的特別來賓,單獨表演了好幾首舞蹈,底下的觀眾們也非常愛屋及烏地給予最熱烈的掌聲與支持。


在Suming的演唱會裡,雖然我也跟著吶喊、鼓掌,但卻很清楚感受到自己比較像個旁觀者,無法像兩個禮拜前參加另一個原住民樂團Matzka時那樣的全然融入(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而是比較抽離地欣賞、讚嘆他的才華、種種創意和周遭眾多粉絲的熱情。為什麼無法真正地融入?我想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Suming的演唱會真的充滿了年輕和新人類的氣息,而那是一個我不那麼熟悉的次文化(也就是說,我老了)。然而,我為Suming感到驕傲,他的才華和創意,他的自信和堅持,的確為原住民族語歌曲開展了一條不同的道路,也成功地吸引了一批「鐵了心要一路跟著他的粉絲」,這些「拉鐵粉」(Suming在演唱會中比照阿美族年齡階級的模式給予粉絲的正式名稱)們不僅為Suming著迷,也因著他的引領認識了阿美族的年齡階級,以及當代的阿美族青年。

跨文化?怎麼跨?說了半天還是沒有一個答案,我只能說‘真實的相遇’是很重要的一個關鍵,這時我從Suming身上學習到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