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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面慶仔 洪醒夫

黑面慶仔 洪醒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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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面慶仔 洪醒夫

第一章

小小的畚箕村陡然喧騰起來,像一鍋滾水沸沸有聲,左鄰右舍相互走告著,瘋阿麗要生了,瘋阿麗要生了!

這種事情是不會突然發生的,看阿麗的肚子,誰都知道遲早會有這樣一天,但還是忍不住議論紛紛。

早上,約莫七、八點鐘辰光,賣魚溫仔看見阿麗躺在路旁稻草垛下翻來滾去,驚天動地的嘶喊呻吟,用雙手捶打小山般的腹部,一副不想再活下去的模樣……他看過自己的女人曾經這樣,知道大約是什麼事體,就再也顧不得賣魚了,蹬著他那二十八吋,龐大貨架上還有半箱魚的老鐵馬,飛快到產婆家,隔著竹籬笆大聲喊叫起來。

老產婆應聲而出,一隻手拿一把鋁製水瓢,另一隻滴著水的手,在黑黑的圍裙上擦個不停。一眼看到溫仔跨坐在鐵馬上,一腳點地,一腳懸空,像平日那樣停在那裡。她以為他來兜生意,心裡嘀咕著:賣幾尾臭魚也要這樣驚天動地,真是……所以,她開口就罵:「你是要死了是不?七早八早這樣大聲小聲嚎什麼?天崩下來也不必這樣哀爸叫母!我,我今天不買魚了,那有那麼多死人錢天天吃魚?……欠你的錢以後才來收啦!」

說完,就要進屋去。

溫仔急急喊了起來:「罔市嬸,不是魚,阿麗,阿麗要生了!」

產婆楞了一下,三步趕到籬笆下:「誰?你說誰要生了?!」

「瘋阿麗,黑面……」

「作孽!」罔市嬸怒目圓睜,沒等溫仔說個大概,就急急狠狠罵起來:「有這種可憐瘋查某,也有那種不三不四垃圾查埔……皇天無眼……」

罵一陣,才把阿麗這一刻的情形問了大概,溫仔比手畫腳說了幾句,只見罔市嬸用力把鋁水瓢隨便扔在簷下一個籮筐裡,匡啷一聲,又罵起來:「這些垃圾查埔實在垃圾!別的瘋豬母瘋撲撲不去找,偏偏找那個不識三二的可憐查某!」

稍後,動手去解圍裙,還兀自聒聒罵個不休。

溫仔看她那慢條斯理的樣子,心裡焦急,催她:「罔市嬸,妳這樣罵破嘴也沒有用!卡緊!咱們卡緊去呀!」

「緊?!緊有什麼用?那有那樣輕鬆?又不是雞母生蛋!還早咧,瘋阿麗要吃的苦還多咧!……真是作孽呀!」

早先,賣魚溫仔去請產婆的時候,已有一些人看到阿麗了,他們像發現什麼寶貝一樣,逢人便說。一傳十,十傳百。所以當罔市嬸趕到現場時,已有七、八個婦道人家圍在那裡,旁邊還有些指指點點嘻嘻笑打做一堆的小孩,後面稍遠處,也有三、四個年輕男人在那兒竊竊私語。三兩個年歲較大的長者,無論男女,都圍在阿麗身邊。

罔市嬸排開眾人,走進去,吩咐幾個女的,把阿麗抬到草垛較為隱祕的一面去。原先在旁邊安慰阿麗而實際上並不能使阿麗得到任何幫助的男性長者,已悄然自動離去。現在,站在這一面已經看不到阿麗了,除了可以聽到她那斷斷續續的殺豬似的慘叫外,便別無動靜。那七、八個婦道人家卻還站在那裡吱吱喳喳說個不停,時不時的爆出一陣壓抑住的輕輕的嘻笑。

冷不防從裡邊冒出一個老婆婆的頭來,對其中一個女人大聲叱喝:

「阿英,還不趕快燒一鍋燒水來,站在那裡笑什麼?生子有什麼好笑?!」

那個喚作阿英的年輕女人,等老婆婆頭縮回去,看不見她了,呸!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對旁邊的人說:「衰!給她燒水,實在衰!誰叫我們是人的媳婦……呸!實在有夠衰!」

其中一個對阿英說:「衰什麼?不一定妳的頭家也有跟瘋阿麗這樣過,算起來妳跟那個瘋查某是自己人,兩個人公家一個查埔,有什麼衰!」

「呸!妳要死了?我頭家才不會那樣垃圾哩!顛倒是妳的阿木……妳阿木那個豬哥相,才會跟阿麗……」

對方不甘示弱,急急打斷她的話,尖辣辣刺過來:「我們阿木怎麼樣?我們阿金敢有跟妳怎樣過?」

阿英正要回敬過去,卻突然聽得一聲霹靂,一個黑臉大漢大聲叫著:「閃開!閃開!」他的手猛力往兩邊掃撥,撥倒了這兩個只顧吵嘴而沒有防備的女人。

黑臉的撥開一條路來,邁兩步,又回頭揮動雙臂大聲叱喝:「閃開!有什麼好看?!還不趕緊給我閃開!閃開啦!聽無是麼?」

女人都嚇呆了。她們幾乎同時用低低的驚詑的聲音叫了起來:

「黑面慶仔?!」

跌在地上的女人,在驚慌中抬頭的一剎那,看到黑面慶仔的額上臉上脖子上都沁著密密麻麻的汗粒,汗粒在早晨的陽光照射下,散發著耀目的光芒。黑面慶仔的臉,油黑發亮,在光線映照之下,變成一種奇特的凶猛的樣相,看了叫人心寒。

那些女人等走進草垛後面看不見了,驚魂甫定,其中一個才拍拍胸口說:

「驚死人!從來沒有看他這樣凶過,橫霸霸,那一點跟以前的黑面慶仔一樣?」

「就是啊,就是啊!」

大家一時又你一言我一語地七嘴八舌了一陣。只是聲音沒有先前大,每個人都壓低嗓門,好像在討論一件千奇百怪的神祕事體。黑面慶仔不作一聲的從草垛後面站出來,雙手插腰,怒目相向。這一群婦人看了,嘴巴像一下子給誰縫住了,就都低著頭,默默的散了。

散去的女人個個像撈到寶似的,不約而同的把她們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添油加醋的描繪一番,小小的畚箕村便陡然喧騰起來,像一鍋滾水那樣地沸沸有聲。

第二章

黑面慶仔是瘋阿麗的老爸。

畚箕村的人對黑面慶仔的來歷並不清楚,黑面的更絕口不提。只知道大約十年前,黑面的帶著八、九歲的女兒和似乎剛出生不久的兒子來到畚箕村,從此便在畚箕村生根。人們有時問起他的老婆。他說:死了,難產致死。其他的,不願多說。

他一直靠著做粗工的微薄收入過活,一枝草一點露,卻也養活了他這一家三口。臺灣光復剛剛十五年,教育還不十分普及,村子裡有些孩子都沒進學校,黑面的還讓他兒子在國民學校念書呢!念三年級,據說成績不壞。就只有女兒阿麗,叫他束手無策。

阿麗生產後的第三天,他在田邊找了一把草藥,想要從雞窩裡摸兩個蛋,弄一點麻油煎一煎,給她補補身體。貧窮人家,有時也只能這樣做。他家裡也養有兩三隻雞,但必須慎重其事的計算著時日珍惜著殺。

當他拿著草藥,肩上扛著鋤頭,走完一段牛車路,一轉彎走上通往家門的田埂時,意外地發現罔市嬸和賣魚溫仔站在他家門口交談,他便急急地趕起路來。

這時才過了「芒種」,種子剛抽新穗。黑面慶仔雖然走在田埂上,那一大片無涯無際的青綠色稻海,卻依然漫到膝蓋以上來。八點鐘恐怕有了。陽光普照。到處是一片飽含著露水的青翠,遠山近樹,的確一番好風景。黑面慶仔裸露的雙腳,早被露水打溼了,就是身上僅有的那截短褲,也被田埂兩邊的稻葉溼潤得可以了。他急急忙忙的走著走著,腦海裡卻浮現出另一個經常縈繞不去的景象來。

同樣是早晨,同樣亮麗的陽光,同樣一大片無涯無際的青翠。阿麗穿一身豔紅衣褲,忙亂驚死若喪家之犬的奔竄於這片青翠之中。不時驚恐地回頭張望,不時發出尖銳悸怖的叫聲。而站在自家門口的黑面慶仔,卻只能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阿麗數度跌倒又數度站起,終於越去越遠,景物越來越模糊,最後只感覺一點寂寞的紅,消失在一片模糊的青翠之中。黑面慶仔久久無力移動腳步,也無力舉手拭淚。

阿麗的確長得標致,像她娘一樣,一身玲瓏剔透的肌膚,豐美的身段,豔麗的臉,美得叫人不敢仰視。只可嘆前世不知造了什麼孽,竟也跟她娘一樣,不是正常的人。──畚箕村的人說阿麗是瘋子,一個文瘋,三不五時文文地笑,唱一些只有她自己懂得的歌。──才十六歲,村裡有些可恨的無聊無賴的男人,就無恥的姦汙了她。有些人在事後還會給她一點一元五角二角一角的硬幣,阿麗總是歡天喜地的拿著它們到處把玩。這種事情弄到最後,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人見到阿麗,都用曖昧的眼光看她。村裡那些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碰在一起,竟嘻嘻哈哈拿來談論,他們有時會對友伴開玩笑說:「去!乖乖回去!不要又去找阿麗了!」

最難以忍受,最吞不下去的,自然是黑面慶仔。人們雖然不敢在他面談論,但風言風語,是不可能聽不到的。問題是,誰幹了這樣的事?大家雖然說得煞有介事,可是總沒有人承認是他做的,這事也沒辦法問阿麗,阿麗對誰都是文文地笑。她神智不清,你不能讓她指出她與某人做了某事。然而,這種事情卻是千真萬確的,村子裡甚至傳出這樣的話來:「這能怪誰?是阿麗自己願意的!」

自己的女兒「自己願意」讓人……,不管她是瘋子或是正常人,做父親的都瞞不下去。有一天,黑面的竟把阿麗綑綁起來,發瘋那樣的痛打一頓,打得阿麗驚恐無措,悽厲可怖尖聲喊叫。如此之後,黑面的忿猶未已,又把她在房子裡關了一夜。

那一夜黑面輾轉反側,眼睛一路睜到天亮,想來想去,無論如何,不能說是阿麗的錯。她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麼,黑面的內心既愧疚又感痛惜。

第二天早上,特地燒了一鍋蘿蔔乾鹹粥,盛了一碗,送去房間給阿麗,準備好好撫慰一番,藉以表達內心的歉意。

哪知道阿麗一看到他,竟像看到魔鬼一樣,渾身顫抖,嘴裡發出驚恐的叫聲。黑面的盡量裝出笑容可親的樣子,嘴裡說些安慰的話,叫她不要怕,同時一步一步極為緩慢的走過去,心裡冀望著父女之間的誤會能藉著種種親愛的舉動表現而消弭於無形,那裡知道阿麗並不能體會他的意思,他進一步,阿麗退一步,最後竟然把阿麗逼到牆角,當他把那一碗鹹蔔粥連同一雙筷子以右手拿著,緩慢的伸到阿麗面前的時候,原本縮在牆角不住打抖的阿麗竟然尖叫一聲,跳起來,揮開他的手,打翻了碗筷,奪門而出,黑面慶隨後趕出來時,穿一身豔紅衣褲的阿麗,已忙亂驚恐的奔竄於那一大片無涯無際的青翠之中了。

如今田園依舊青翠,遠山近樹,的確一番好風景。阿麗此刻卻躺在床上,她生了,生了一個白白胖胖長相清俊體面的男嬰,卻不知誰是這男嬰的父親。

憤怒、憂傷、悲嘆……黑面慶仔的心情複雜得很。

在家門那邊,賣魚溫仔跨坐在他的老鐵馬上面,一腳懸空,一腳點地,罔市嬸站在他面前,兩個人不知在說些什麼。黑面慶仔的兒子──十歲的旺仔,傻楞楞站在一旁,仰起臉聽他們在說話。

這是一式三間的簡陋房舍,泥土牆壁,刺竹棟梁,茅草屋頂,屋頂上再覆鉛皮。房子低矮而幽黯,三面是稻田,門口左側一條小路與外面的牛車路相通。房子後面一片小小的刺竹林,林後才有人家。

黑面慶仔還在田埂上走,再幾十步才到家門口。旺仔一看見父親回來,就用一種異於往日的活潑雀躍的步伐,奔跑著迎上前去;一雙小手各抓了一條肥碩的虱目魚,邊跑邊高興地大聲喊叫:「阿爸,阿爸!賣魚的,賣魚的說這兩尾要送給我們,送給阿姊吃!」

黑面慶仔臉上綻開艱澀的笑容,嘴裡說:「這怎麼好?」心裡卻不禁盤算起來:有多久沒吃過虱目魚了?

吩咐旺仔把幾張矮木凳子搬出來,三個人一落坐,罔市嬸就問:「阿麗與嬰仔呢?」

「在裡面。」黑面的悽然一笑說:「罔市嬸,真多謝您,那天若無您……」

「不要這樣講。」罔市嬸說:「阿麗實在是可憐!」

「唉!說她瘋,看起來也不像真的瘋,她會餵奶給嬰仔吃,整天看著嬰仔文文地笑。」

「都是這樣。」溫仔說:「孩子的肉是老母的心肝做的,瘋仔也是一樣!母子連心哪!」

「唉!」

黑面慶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知說什麼好。

當初阿麗她娘也是這樣,看著孩子文文地笑。孩子的肉是老母的心肝做的,老母天生的就會照顧孩子,怎麼阿麗她娘卻沒有照顧孩子的能力?時常尿屎搞成一堆,有時孩子哭得厲害,她也只是坐在旁邊看看,並且文文地笑。

然而,病發的時候卻是十分可怕,她會一面唱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歌,一面使勁地掐著孩子的脖子,那一次要不是發現得快,阿麗早就……

現在想起來,倒恨不得那時沒有發現,沒有發現阿麗她娘……那麼,現在就沒有阿麗了,沒有阿麗,便……但是,誰知道呢?誰又能預先知道,像阿麗那樣溫順柔美的小女孩長大之後竟也是……

那次以後,孩子再也不敢給她帶了,黑面的毅然負起父親與母親的雙重責任,給人家做工,也背著孩子去,那日子實在苦不堪言,因此好幾年都不敢再有要孩子的念頭,有時按不住,想要「夫妻」一下,也是擔驚受怕。於是他極端的克制自己,把慾望減至最低,然而,幾年以後,還是不小心有了旺仔,沒想到生下旺仔,她卻撒手去了!

去了也好。不是嗎?

想起自己身世,黑面慶仔不禁黯然神傷,父親早逝,母親多病,從有能力工作的時候起,就一直做粗工過活。母親畢竟也去得早,才十六歲,他就知道,唯有靠自己勤奮工作,才可養活自己。

十九歲那年,憑媒婆撮合,去很遠的地方看一個女孩,見她端茶出來的時候,文文地笑,很驚異於她的美麗端莊大方,手腳面目細緻豐美,叫人難以相信這是貧窮農家的女兒,不像做過粗活的,那一身玲瓏剔透的肌膚,豐滿的身段,叫人不敢仰視。

只一眼,黑面慶仔的心撲撲跳得厲害,有一股極強烈的原始慾望叫自己要占有這樣一個女孩。而對方也真是打鐵趁熱,不要什麼聘金,也沒什麼嫁妝,就送進洞房了,等黑面慶仔發現她不是一個正常的女人時,已經晚了。想來想去,都是因為那個原始的、生理的,恐怕是任何男人都不能輕易避免的慾望,只好認了!

自作孽!黑面慶仔時時這樣想:誰叫自己一看到她就興起那樣難以啟齒的慾望?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慾望,而能仔細想一想,就不會有今天了!……這樣美的女孩,要是正常的,誰肯這樣隨便就嫁給像我如此卑下的人呢?

冤孽子啊!冤孽。這是上輩子就注定的。他始終這樣認定:上天在責罰我,責罰我那個不潔的念頭……

所以,一切苦難與不幸與屈辱都只有忍受了。不忍受又能怎樣?……

然而,每次想起這些,黑面慶仔的心情總是格外沉重起來,一輩子這麼勤奮,實在不甘心哪!

天氣很好,陽光亮麗,遠山近樹,的確一番好風景。然而,三個人圍坐在那裡,卻都憂頭結面,他們低著頭,沉默不語。

這時,低矮的屋舍裡突然傳出嬰兒響亮的啼聲,黑面慶仔與罔市嬸同時站了起來,邁開腳步,要往屋裡走。

罔市嬸伸手攔阻他,說:「我去,我去就好!」

黑面的沒說什麼,又回來坐在矮凳上。

不一會兒,罔市嬸把嬰兒抱出來,笑嘻嘻說:「放尿了!」

黑面的進去拿了兩塊尿布,那是麵粉袋上撕下來的,還柔軟可用。每次天主教教堂發放救濟貧戶的麵粉時,總有他的一份。麵粉吃完了,他把袋子洗淨,珍藏起來,拿來做衣服。

換好尿布之後,嬰兒竟不哭了,在襁褓中半瞇著眼,定定的望著天空。罔市嬸不斷誇讚嬰兒長得體面,黑面慶仔卻低頭不發一聲。

一直坐在旁邊抽煙,已然良久不發一語的溫仔,這時乾咳兩聲,說:「黑面的,這個囝仔當然送給別人收養比較適當,對不對?」

罔市嬸也正色地接著說道:「對!這就是我們兩個今天特別來找你的原因。你如果答應,我就叫溫仔在去別村賣魚的時候,順便探聽看看,看有沒有人要囝仔。人家也許不會知道阿麗……」

提起阿麗,提起嬰兒,黑面慶仔莫名其妙的發起火來:「好了,好了!」他厭煩地說:「你們兩個打算就好,我沒有意見!」

七十多歲的罔市嬸和五十多歲的賣魚溫仔互相看了一眼,相對搖起頭來,臉上充滿了同情的神色。

黑面慶仔稍後也覺得自己太過分,人家是一番好意,怎麼可以這樣待人?於是他說:「失禮,我心情不好。囝仔的事,就拜託你們了。」

那兩個一直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就起身告辭。

黑面慶仔手裡抱著嬰兒,眼睛呆呆的,一眨也不眨的看著自己家房子的泥土牆壁,腦子裡卻又浮現阿麗穿著豔紅衣褲奔竄於一大片青翠之中的景象,便又黯然神傷起來。

好一會兒,他才轉過頭,平平淡淡的對他兒子說:

「旺仔,魚抓去殺,中午你可以吃一個魚頭!」

那孩子歡天喜地的去了。

第三章

黑面慶仔一直在頹敗不安中陰沉沉的過著日子,已經半個月了,罔市嬸與賣魚溫那邊還是毫無動靜,沒聽說有人願意收養孩子。他照顧這家裡其餘的三個人:一個十歲大的男孩,一個坐月子的瘋女,一個嬰兒,確實精疲力盡,人也變得暴躁起來。昨天黃昏還以莫須有的罪名揍了旺仔一頓,直打得旺仔淚眼汪汪,哇哇大哭。

其實旺仔也沒有什麼錯,不該打他。

昨天黃昏,旺仔散學回來,黑面慶仔正在給嬰兒換尿布,瘋阿麗坐在一邊看著,並且文文地笑。黑面的心裡不由得一陣悽慘,莫可言喻的感傷起來。前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孽,如今卻要忍受這番折騰。四十歲了,可是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以前為阿麗換尿布,後來換旺仔的,如今還要換下去!悔不該當初一眼見到阿麗她娘時就興起那樣不潔的念頭,如今才落得這般悽慘落魄!受苦難煎熬。

這嬰兒時常哇哇大叫,黑面慶仔的一雙手屎裡來尿裡去,除此之外,還要管得一家人的吃穿,箇中滋味,恐怕難得有人理解。因此他日日在盼望著,希望能把這孩子早日送出去,不管送給誰養都好。只要送得出去,給誰都一樣。……如果自己養下來,勞心勞力固然辛苦,最令人放心不下的還是名分、是勇氣──一個搞不清誰是他父親的孩子,自己是不是有勇氣養下去?

他一面憂愁的跟自己計較著,一面給孩子換尿布,尿布換好了,那孩子仍然哭個不休,看著看著,心裡著實煩躁生氣,禁不住大罵:

「哭,哭好命是麼!你好命!你可以哭,我,我黑面的想要哭都哭不出來!」

聲音之大,連自己都嚇一跳。

嬰兒受到驚嚇,哭得更是悽慘。

偏偏在這個時候,旺仔站在旁邊問:

「阿爸,這個嬰仔要給別人是麼?」

「幹你娘,不給別人,咱要怎麼養?」

「人家,人家昨天晚上我在店仔頭聽別人說,這嬰仔不會有人要!」

「怎麼講?」

「人家,人家店仔頭的人說,沒有人會要一個雜種!」

旺仔講到後半句的時候,好像有無限委屈似的,淚在眼眶中打轉,一股忿忿不平之氣,連同那半句話一起急速迸了出來。

「幹你娘!你講什麼?」

幾乎在旺仔把話講完的同時,黑面慶仔凶猛的破口大罵,同時騰出右手,一巴掌結結實實打了過去。旺仔猝不及防,楞了一下,眼淚原已在眼眶中打轉!經這一打,就像江河決提一樣,掉個不停,不由得大哭起來,邊哭邊抗議:「又不是我說的,你打我做什麼?又不是我說的!」

黑面慶仔自己也覺得沒什麼道理,打孩子做什麼!心裡這樣想,嘴裡卻說:「幹你娘,你再講,你再講看看!叫你沒有事不要去店仔頭,你攏總沒聽你爸的話,哭!要哭就哭一個爽快!」

接著又啪啪打了兩下,也跟先前一樣結實著力,彷彿那一股氣都因此而得以發洩似的!

旺仔放聲大哭。嬰兒也放聲大哭。阿麗坐在一邊看著,只是那樣文文地笑,天崩地裂,好似全不與她相干。黑面慶仔覺得自己的肝腸正一寸一寸緩慢的斷裂、灰助、腐朽。

這一個晚上整夜沒有闔眼,累,卻硬是睡他不著。

嬰仔的問題要如何是好?

伊老爸是那一個應該被雷公打死的垃圾查埔都不知,這嬰仔飼下來,不是要笑死全畚箕村的人?

伊娘咧,一樣是一個人,我黑面的是怎樣如此歹命?這樣敢有天理?

事實上,旺仔也沒有什麼錯。十歲的孩子,做我黑面慶仔的兒子實在可憐,不該打他,更不該再藉那個莫須有的罪名又打了他那兩下。

唉!

…………

其實,黑面慶仔並不是沒有算計,幾天以前就已經暗暗下了決心。他把嬰兒給阿麗去帶,放在阿麗身邊,希望阿麗也像她娘一樣,病發時會一面唱著只有自己懂得的歌,一面使勁地掐著孩子的脖子……那樣的話,一了百了……誰知道這死阿麗只有這一點跟她娘不一樣,她不掐孩子的脖子,一天到晚只是文文地笑,文文地笑個不停。天崩地裂,好似全不與她相干。

…………

這一夜折騰得苦不堪言,好似走了十萬八千里長路,叫人心力交瘁。天將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一覺醒來,太陽已經爬到樹梢了,慌張的跳下木板床,急急忙忙趕到灶下,旺仔已煮好了一鍋地瓜湯,灶上放一副猶未清洗的碗筷,這表示旺仔已經吃過了。他又急急忙忙探頭四處找旺仔,只見那孩子背著書包正要上學,他原本邊走邊看著廚房這邊的,黑面慶仔一探頭,他立刻轉過頭去,遠遠地避開了。黑面慶仔喊他,也想要破例給他一次零用錢,他竟然裝做沒有聽見,低頭急急走去,終於消失在屋外那一大片青翠之中。

黑面慶仔久久才走進廚房,眼眶裡含著淚,他用剛剛旺仔用過,猶未清洗的碗,盛了地瓜湯,低頭稀哩呼嚕吃喝起來。先是眼淚不停的流,流進碗裡,與地瓜湯同時吃喝進肚,繼則發現自己在抽抽噎噎的哭泣,越哭聲音越大,但總是壓抑著不讓自己嚎啕起來。能這樣哭真好,他想,這樣痛痛快快的哭,真是好。哭到最後,他發現自己捧著地瓜湯的手,竟微微顫抖起來。

「好吧,就是這樣辦!」他跟自己說。

他已經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下定決心要這樣辦,而且越快越好!一點點都不要再延誤了!即使這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他立刻放下碗筷,急忙衝出廚房,衝進阿麗的房間。他決心下手掐死嬰兒,然後嫁禍阿麗,一口咬定是阿麗掐死的,阿麗又不會辯白,她沒辦法指明什麼。這真是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他一定要這樣做。阿麗是個瘋子,瘋子把一個嬰兒掐死,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他一定要這樣做!

黑面慶仔衝進阿麗的房間,他的雙手顫抖得更厲害。阿麗與嬰兒都還沉沉睡著,表情都很安詳,純粹與世無爭的安然自若。純粹潔白無瑕的了無遺憾。黑面慶仔的心裡不禁一陣抽搐,手抖得更是厲害。原來瘋子與嬰兒都是這樣清潔無辜一塵不染的啊!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有做,什麼念頭都沒有,他們乾乾淨淨的躺在那裡,坦然的入睡,睡得香甜,呼吸勻稱,眉目開朗,怎麼可以因為自己在人世間受到困擾,就要他們的命?怎麼可以這樣?

但是,他拚命告訴自己,這是不得已的,嬰仔,你不幸生在這裡,不幸這樣出生,這是命,你只好認命了!我如果不這樣,我就無法平靜的過日子,你要生存,我也要生存,要怪,你去怪你那不負責任的父親,你不要怪我!這都是命!

他慢慢移近床邊,慢慢伸出顫抖的雙手,慢慢把手伸近嬰兒脖子。手發抖,腳發抖,身體也抖個不停,有幾次想頹然放手,但手裡一直有一個聲音在支持自己,叫自己咬緊牙關,鼓起勇氣,一定要這樣做,不可半途而廢。

嬰兒的脖子短,又仰臥在木板床上,黑面慶仔必須一隻手擠進嬰兒後頸與床面之間,才能掐住嬰兒的脖子。誰知道他的雙手抖動得太過厲害,在沒握住嬰兒後頸以前,就把嬰兒吵醒了。小傢伙不分青紅皂白哇──哇──哭得厲害,使得黑面慶仔更是心慌意亂,不管三七二十一,雙手伸了過去……

實在抖得太厲害了,使不上力,他一隻手掐住嬰仔的後腦勺,一隻手卻掐住嬰兒下巴。嬰兒使勁的哭。哇──哇──哭得悽慘。這時阿麗突然翻坐起來,看到黑面慶仔全身發抖的樣子,驚恐的尖叫一聲,眼裡露出十分畏懼的神色,身體不斷的往後縮,縮,縮,縮到床角──這個使黑面慶仔怦然憶起那次他毆打阿麗以後的情景:穿一身豔紅衣褲的阿麗向後縮,縮,縮,縮到牆角發抖。然後打翻他手上的鹹蘿蔔粥,然後奪門而出,然後一身寂寞的紅,奔竄於一大片無涯無際的青翠之中。

阿麗出去以後,第二天黃昏才回來,卻在屋前屋後躲躲藏藏,低聲哀叫。黑面慶仔一出去,她就悸怖萬分的後退,同時做出隨時可以奔跑的姿勢,一看就知道她對於黑面慶仔,對於自己的父親,起了很大戒心,她怕他,就像小動物害怕人類催殘牠們一樣。

黑面的只好退進屋裡,從狹小的土牆窗口看她。這時她又出來,並且低聲哀叫。黑面的又出去,她又驚恐的後退。如此三、四次,黑面慶仔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衝進廚房,盛了滿滿一天碗公中午吃剩的冷冷的地瓜湯,拿來放在門前空地上,人又退回去,躲在狹小的窗口後面看她。

阿麗看到地瓜湯,好像一旦年沒吃過東西似的,衝出來,站在那裡,貪饞的嚥著口水。她驚慌地懷有戒心地看看四周,發現沒有什麼危險,立刻不要命的快速捧了起來,手嘴並用,狼吞虎嚥,像一隻饑餓的遭人遺棄的狗!

黑面慶仔在狹小的窗口後面,淚如雨下。

毫無疑問的,她受傷了,淨潔無瑕的心靈受到極大的傷害,這樣的傷害對她是不公平的,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念頭都沒有,該打的,該殺的,是那些糟蹋她的人,怎麼可以那樣打她?怎麼可以把她關起來?人是神管的,神都可以讓她無憂無愁無煩惱的活著,我黑面的做人阿爸的,怎麼可以對她那樣?

這之後,黑面慶仔用盡心思,極力安撫,像馴服一頭野生動物那樣,花了好幾天,才使她沒有畏懼。

自此之後,他再也不敢責打阿麗,他怕看到那張驚恐面孔,那是罪惡!對神明來說,那是罪惡。

現在,阿麗又出現那種驚恐的表情,黑面慶仔看了心裡不由得一陣顫慄。她們是多麼無辜啊!嬰仔既然已經被生下來了,一個生命已經開始,清清白白乾乾淨淨一無所知的開始,你又怎麼可以叫他結束?誰給了你這麼大的權利?一枝草一點露,不管是貓是狗,它們會有自己的天地!

阿麗縮在牆角,縮成一團,畏懼的眼神劍一樣的射過來,射進黑面慶仔的心底。黑面的僵住了,他感到十分狼狽,有那樣的念頭,有那樣的行動,這些,都使他無法面對發瘋的女兒。

他的手還放在嬰兒的脖子與後腦上,卻不知為什麼,那雙手已不再顫抖。孩子還是哭得厲害,他雙手往下一滑,對阿麗露出一個慈祥的微笑,把嬰兒抱了起來。

「不要怕,阿麗,嬰仔哭,阿爸來抱他!」

他抱著嬰兒,面向阿麗,上下前後輕輕搖動起來,面部自然的保持著慈祥的微笑,邊搖邊說:「惜,惜,不要哭,惜,惜惜!」

搖一會兒,嬰兒不哭了,睜大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靜靜的望著他。她始終不知道,他講的話阿麗是不是聽懂,但是,很顯然的,阿麗畏懼的表情消失了,她笑起來,文文地笑,一貫的,文文地笑。

他把嬰兒輕輕放在床上,伸手指指阿麗的胸前,又摸摸自己的乳部,又指指嬰兒,嘴唇尖尖的啜起來,做一個吃奶的姿勢,阿麗文文地笑,爬過去,抱起嬰兒,動手去解自己胸前的鈕釦。

黑面慶仔掉頭就走,走出門外,看到一片無涯無際的翠綠田野在豔陽下亮麗的舒展開來。

最後一章

中午,罔市嬸和賣魚溫仔又來過一次,告訴他收養孩子的事仍然沒有消息。他笑笑說,沒有關係。他叫他們不必再忙了,他決定自己來養這個孫子。那兩個人驚異非常的面面相覷,不曉得箇中緣由,問他為什麼,他也只是笑而不答。

早晨那件事情過後,他想過了,這個嬰仔並沒有什麼不能養的。他怕只是怕這個嬰仔長大以後像阿麗那樣,一天到晚文文地笑。然而,如今對阿麗已經習慣了,不可怕了,還有什麼顧慮?

再說,這嬰兒眼神靈活,看起來一副聰明相,雖說有那樣的母親,但兒子未必就會與他母親一樣,擺在眼前的,不是一個很有力的明證嗎?旺仔算是聰明又乖巧的了,他的母親還不是?……

至於名分問題,也已經不是問題了,他想,一個人連自己的命運都可以不去計較了,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從小就是一個極其卑下的人,沒有人看得起,一天到晚遭人嘲笑、辱罵,已經慣了,再替阿麗養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也沒有什麼關係吧?養這個孩子別人會笑,不養這個孩子,照樣有其他的事情讓人去笑,養了又有什麼關係?

一切都會很好,旺仔是他的生命,這個嬰兒又是更新的生命,一切都會很好。

旺仔不是很好嗎?他念書,識字,比他阿爸黑面慶仔我,更有希望!

…………

這日黃昏,一切景物依然青翠可愛,無涯無際的田園,溫柔的南風,遠山近樹,的確一番好風景。

旺仔散學回來,黑面慶仔坐在搖籃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搖著嬰兒。那搖籃綁在小屋前兩棵樹的中間。他看到旺仔,把他喊了過去,指著搖籃裡的嬰兒對他說:「你看,你看,這個嬰仔實在真古錐真好看,我們給他取個名字好嗎?你認識字,你看用什麼名字好?」

旺仔對這件事情並不熱心,他今天剛聽老師說了一個有關國王的故事,現在滿腦子都還是自己對於那個國王的想像。於是想都沒有想,就說:

「就叫做『國王』好了!」

「哦!國王,國王……」黑面慶仔專注的若有所思的一遍又一遍的念著,「很好,這個名字很好!」他忍不住輕輕搖籃裡的嬰兒說:「喂!國王,你叫做國王,知道不知道?嗯,你長大之後要做國王,知道不知道?」

嬰仔睜大一雙清澈的眼睛,靜靜的望著他。

黑面慶仔嘿嘿的笑起來。

旺仔背著書包進屋裡去,隨即搬出一條長板凳,一把矮木椅,坐下來開始寫老師規定的功課。黑面慶仔坐在那裡推動搖籃,邊推邊念著:

搖啊搖,惜啊惜

嬰仔一暝大一尺

搖啊搖,惜啊惜

國王一暝大一尺

搖啊搖……

…………

搖著搖著,他好似看到「國王」頗具威嚴的微笑的坐在他的寶座上,文武百官整齊嚴肅的排列在殿前,那宮殿的氣派一如他所能想像的金碧輝煌;國王英明幹,仁德廣被天下,尤其對於貧苦百姓,更是關愛照顧有加,海內外率皆心服,正是太平盛世!

「旺仔。」他向稍遠處正在做功課的兒子喊了一聲,本來要問問他,看他認為這嬰仔長大後有沒有可能做國王。還沒問出口,便啞然失笑。幹!他自己罵自己:我這是在做什麼?怎麼越來越蕃顛?

他兒子抬頭看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沒有,沒有事!」他說。不安地搓著雙手,停頓一下。卻激動起來,提高嗓門,正經的,不知如何表達自己豐盛感情的對他兒子說:

「旺仔,聽你阿爸的話,讀書要卡打拚咧,有聽到否?」

旺仔乖巧的點點頭。「有啦!」他說。低頭繼續做他的功課,看樣子很是專心。

黑面慶仔看看旺仔專注的樣子,又看看搖籃裡已然酣睡的嬰兒,禁不往低下頭去,輕輕地對嬰兒說:「國王啊,你要趕緊大漢起來,阿公好帶你去看布袋戲哪!」

此時夕陽仍然豔麗,照得西邊天上一片金紅,一群群歸鳥這裡那裡叫鬧得熱鬧起來。微有涼風,黑面慶仔站起來,彎腰偎近搖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他粗厚的手掌把嬰兒的小手放進薄被單裡。大功告成,嬰兒依然安安穩穩的睡著。他的天庭飽滿,眉清目秀,看著惹人疼愛。黑面的靜靜看了一會兒,才轉身走進廚房,抓起一捲乾草塞進灶坑,摸出火柴,把火點了起來。阿麗還在睡覺,這幾天吃得不好,好像沒什麼精神,明天應該殺第二隻雞了,把雞頭雞腳留給旺仔,孩子要讀書,身體要好好照顧。他自己跟自己這樣商量著。

灶坑裡先是冒起一陣濃煙,不久,火,旺起來,劈哩啪啦燒得有聲有勢。

──原載民國六十六年《聯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