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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作人生——丁松筠神父的生命風景 2017/07/06

戲作人生——丁松筠神父的生命風景 2017/07/06

分類標籤: 原住民
戲作人生——丁松筠神父的生命風景 2017/07/06
孫大川(Paelabang danapan)
今年(2017)五月中旬,和我闊別半個世紀瑞士籍的依麗華(Elisabeth Gschwind)女士,從蘭嶼、台東輾轉到台北來看我。1966年左右,我初一,依麗華女士二十出頭,曾住在我家,協助部落的人學習一些女性手工藝的創作。不久,她就到蘭嶼去了,我們從此沒再見過面。到台北車站接她,我雖然已一頭白髮,但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高興的擁抱,五十年的時間距離,一下子便完全消除了。來到家裡,稍事休息之後,依老師第一個想連絡的就是丁松筠神父。她說她和丁神父是在蘭嶼認識的,當時還是修士的丁神父和弟弟一起來,彼此都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幾年前,她曾回來台灣,到過新竹清泉探望小丁神父;但那回沒見到大丁神父,算算也是半個世紀過去了。我連忙告訴她,1980年代初大丁神父擔任光啟社社長時,我當過他三年多的中文秘書,三十多年來,我們雖然不常見面,但親如兄弟。依老師聽了很高興但並不顯得驚訝,她說:「他們倆兄弟一定會跟你們原住民在一起!」當時我並沒有留意這句話。隨後我們聯絡上了小丁神父,稍晚也打通了丁神父的電話。「鍋蓋,tabako!」依老師要丁神父猜她是誰?「忘了嗎?鍋蓋,tabako!」隨即聽到手機傳來:「啊,Elisabeth!」接著就是一連串笑鬧的英語對話。我可以想像丁神父興奮天真的「死」樣子。後來,我接過電話問他來不來家裡敘敘舊,他猶豫了一下,惋惜的說他正準備次日啟程赴北京,許多事情需要處理;剛動完心臟手術,也怕太累。掛電話前,還不忘感謝、叮嚀我,六月一日他將受頒中華民國身分證:「別忘了來參加哦,我只請你和黑幼龍致詞。」我請他放心,一定出席,還答應致詞時說他一些好話,他說:「別把我說成聖人就好了。」我們嬉鬧對答,一如往昔。
這是我和丁松筠神父最後一次對話,2017年五月十三日晚上七時左右。
隨著的是五月三十一日中午令人難以置信的噩耗,我趕到光啟社,甘國棟神父不建議我進入丁神父的寢室向他告別,我想他是對的。誰能忍受得了這種未經處理的死別?從那一刻起我陷入一連串的沉思,想著與神父相識、一起工作和後來三十多年交往的點點滴滴。六月一日頒授中華民國身分證的儀式照常進行,我當然出席了。幾天來的媒體和大家注目的焦點,都圍繞著丁神父愛台灣、終於成為台灣人、我們都是一家人的議題燃燒。媒體這樣報導、官員這樣肯定,大家也這麼樣去理解。但是,這樣的氛圍,卻和我對丁神父生命的沉思有著很大的落差。我強烈地感覺到,丁神父講的愛台灣或台灣人是誰?或什麼是一家人?其實和許多人的理解大相逕庭,它們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內涵。這讓我想到依麗華女士幾週前不經意講的那句話:「他們倆兄弟一定會跟你們原住民在一起!」是啊,這句話隱喻了丁神父對台灣、對所謂一家人的全幅定義;也是他對朋友、對光啟社、對教會、對所有人的基本立場。
比較密集近身觀察丁神父,雖然只是1980到1984年短短三年多的時間,但做為他的中文秘書,有許多機會看他處理公務、協調人事、製作節目、建立公關、商業談判、遊說募款和維護自己靈修生活的種種作為,他給我的最深印象或許也是給大家的共同印象是,他永遠是一個溫暖、信任人且總是不忘鼓舞人的人。更鮮明的人格特質是,他的目光毫不猶豫地直接投向最卑微的人、受苦的人和被忽視的人。三十多年前,我就知道他愛的台灣人,完全沒有族群矛盾和政治認同上的區別,他和原住民做朋友、和街友往來、和外籍勞工一起唱歌、和不良少年接觸;他認識的台灣人,何其寬廣,何其細密。他愛的台灣人,沒有排除,沒有遺漏,更沒有挑選!而這正是中華民國身分證裡最最缺乏的內涵。
承蒙小丁神父松青的抬愛,受命要為大丁神父的自傳寫序,我的沉思有了更多的材料、更大的延伸。我故意倒著讀丁神父的文稿,一篇一篇由後往前回溯,就像從死亡走向生命的原初。自傳的第四部分,丁神父有意讓我們來體驗他在國際傳播工作上的努力。在困難重重的情況下,他和馬來西亞的印度人Augy於2001年成立了「亞洲傳播網絡」(Asian Communication Network),為推動媒體服務和人員訓練,足跡踏遍亞洲、非洲和太平洋島嶼六十多個國家。他投身的地區偏遠、貧困,許多地方還戰火綿延。他帶著吉他深入難民營,冒著生命危險拍攝紀錄片。在丁神父平實的敘述中,我們不難發現,他的「一家人」顯然跳出了台灣,但卻有著同樣的「血統」,都是貧困且深受人權侵害的人。
根據丁神父自傳的回憶,離開新竹和學校,被派遣到台北光啟社從事媒體的工作,原本是他百般不願意的事(第三部);因為按他從小對自己本性的瞭解,他喜歡和別人面對面直接的接觸(第二部、第一部),扮演「一般人」的角色,不喜歡與人產生隔閡;他無法面對冷冰冰的鏡頭和機器,難以適應複雜的影藝圈和繁瑣的機構管理。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他扮演「傑瑞叔叔」(Uncle Jerry)的英語教學節目,竟然影響到中國東北大連、南太平洋東帝汶偏遠地區的孩子,「鏡頭」對他的意義擴大了。他努力試著用鏡頭帶我們深入泰緬邊區,擔任社長時為華視教育台製作一系列《可愛的陌生人》節目,擁抱身心障礙者、社會邊緣人和辛苦的志工團體。「鏡頭」不再冰冷,它變成丁神父實踐其本性、堅固其信仰的利器。他一生感激會長朱蒙泉的派遣、感謝鮑立德神父的提拔,並在光啟社一待就是四十多年;媒體工作事實上是他尋找「家人」,一次又一次見證什麼是「一家人」的生命旅程。
這樣「追尋」的動力,當然還得回到丁神父少年時代的夢。他心儀史懷哲,年輕的時候修道的心就萌芽了。不過,他心地柔軟,個性活潑開朗,喜歡「和光同塵」。在自傳裡,神父多次提到因自己個性的關係,常遭遇和傳統神職形象扞格不入的情況,「最不像神父的神父」,是他的正字招牌,他也樂於如此。他自己說:「順著自己的個性或人格,去展現自己的能力與專才,會是最好的抉擇。」這應該是丁神父卑之無甚高論的靈修秘訣。他擅長於從他的人生際遇場合中,找到適合自己個性或人格的路;也在這樣的過程中,分辨、答覆天主對他的召喚和計畫。我甚至相信,丁神父是藉著拍紀錄片、參與演出的方式,逐步認識並堅固自己的神恩。從利瑪竇、湯若望、郎世寧、沙勿略,一直到最後和德日進神父的會晤,每一次演出都是又一次的淨化。戲作人生,他演別人,其實也在演自己。唯一不同的是,他效法、模仿的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原型」:他們都是基督的門徒,一群立志為「他者」服務至死的人。丁神父說:「你可以把十字架看成是兩條軸線,『橫』的是我們每天的日常經驗,『直』的則是深入我們內心的反省以及與崇高性靈的連結;兩者交集之後,成就一個完整充實的人生。」這樣看來,丁神父希望我們將他視為平凡人,就不是什麼太過謙卑的客氣話。其實做為基督的門徒,從古至今,不斷擁抱、不斷實踐「我們都是一家人」的人,前仆後繼,猶如過江之鯽。丁神父說,他只是恰好扮演了適合自己的角色的人而已。
「鍋蓋」是,蘭嶼達悟人的問候語;「tabako」是日語「香菸」的意思。1960年代,外來觀光客常用香菸騙取達悟人的珍貴物品。依麗華女士深惡痛絕,當時用自己有限的能力攔截了一部分,多年後,她將這些民族資產全數還給了達悟人。她和丁神父那最後一通電話的通關密語:「鍋蓋,tabako!」彷彿是一把鑰匙,聯結一群又一群的人走向那「最小弟兄」的家的跟前,敲敲門,走進他們的世界。我們願不願意和丁神父永遠成為一家人呢?他離開我們的那一刻,已經向我們詢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