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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惜脆弱文化的人:人類學家克勞德‧李維史陀(1908-2009)

2017/06/06, 生活
珍惜脆弱文化的人:人類學家克勞德‧李維史陀(1908-2009)
Photo Credit: UNESCO/Michel Ravassard CC BY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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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童年時光,都目睹著父親如何努力地維繫這項即將被淘汰的藝術,令他肅然起敬。但即便他的父親如何努力,那革命性的發明仍然步步進逼,使得肖像畫一步步淡出歷史。這使他很早就感受到「進步」這個議題本身,是如斯複雜
文:阿敏.馬盧夫
迥異於怪裡怪氣的前任院士,克勞德‧李維史陀對於儀式,並未感到絲毫不耐煩與蔑視。恰好相反,他用一種愛惜的目光看待之,使得儀式頓時成了世間最美好的事物。他不但樂於遵奉它們,更致力於透過儀式,解開它們埋在深處的祕密,得以理解人類社群的組成原則。所有的社群,無論是最為孱弱的,還是高度發展的,皆無一例外。
一九七四年六月二十七日那天,他在接任典禮上,特別將致辭時間的前十分鐘,用來細膩地比較法蘭西學術院的接待儀式,與遠在加拿大太平洋那端,美洲印第安人採用的入群禮俗。用這種既具煽動性,又饒富趣味的方式,來告知他新的學院弟兄,什麼是他作為人類學家一直以來所奉行的信條——其任務並非研究「野蠻的」、「原始的」或者「異國的」人類社會。人類學家的任務,僅僅是單純地研究「人類」這個課題。除了研究人類的多樣性外,也研究超越彼此差異的,一種深沉的一致性。因為「他者」(l’Autre)裡頭,總有「我們」的存在;而在我們裡頭,也總有著「他者」的存在。重要的是,一旦我們對這樣的結構有了意識後,我們便能更加了解自己。
他認為,學術院某種程度而言,正是一個部落。他向與會的弟兄概述,你們那令人肅然起敬的部落儀式,完全不因為與其他的人類社群存在著相似的部份,而削弱了該儀式的獨特價值。儀式不是我們印象中的那樣古遠的,神祕莫測的,或者有引以自豪的裝扮的才稱得上。正好相反地,學院的儀式正因為有了這些與其他部落相似的部分,而更加印證其存在的理由,並且使其更加尊貴。「我來到你們的跟前,先生們,如同我來到熟悉的古老印地安人面前一般。決心來見證這份遵奉這些儀式的文化,直到我生命盡頭。即便這個學術院的文化曾被動搖,特別是有些人偏好宣稱,它已經病入膏肓了。」

李維史陀年紀尚淺時,就具備對脆弱文化的關懷之心。他的親生父母在他出生前,正好遇上了一個混亂與不穩定的年代。他的父親是一名肖像畫家,卻在此時遭逢攝影術這門橫空出世的新科技的競爭,使得肖像畫技術處處顯得不合時宜。於是他的父母決定舉家搬到比利時的布魯塞爾,那裡的社會名流,仍保留著替自己留下一幅肖像畫的老習慣。這也解釋了這位未來的院士,為何會於一九○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生於比利時,而非祖國法蘭西。
他的童年時光,都目睹著父親如何努力地維繫這項即將被淘汰的藝術,令他肅然起敬。但即便他的父親如何努力,那革命性的發明仍然步步進逼,使得肖像畫一步步淡出歷史。這使他很早就感受到「進步」這個議題本身,是如斯複雜,難以一言以蔽之。所謂的變革,不是必然的進步。而進步本身,也有兩個面向,一面是光輝燦爛的;而另一面,則是陰暗且殘酷。後來,他在二十六歲那年動身前往巴西,探詢亞馬遜流域的原住民們,就是為了協助他們,保存自己獨有的生活模式,與祖傳的習俗。他從未用人種學家(l’entomologiste)那種冷峻的眼神,坐視殖民地的原生文化一步步被蠶食殆盡。他一方面融入這些遠方的兄弟們,另一方面對他們的焦慮與痛苦感同身受。一九三五年,他在巴西的聖保羅第一次發表文章,明顯地表達出這種情懷。文章不幸已經佚失了,但題目仍留存著——〈進步的危機〉(La crise du progrès)。
這是一個相當符合潮流的題目。當時全世界正遭逢自一九二九年的華爾街股災(le krach boursier)起,一場前所未有的經濟大蕭條,讓成千上萬的人活在惡夢中,並因此激起幾場大規模的政變。暴力的意識形態,正誘惑著群眾,新一波世界大戰的徵兆,愈來愈明顯,威脅著每個國家。我們人類,不是才剛步履蹣跚地,從第一次大戰那慘烈的屠宰場中走出來嗎?人類進步的願景,為何會走到如斯境地?我們要如何說服中產階級的人民們,他們再也不會落入貧窮?我們怎麼能說前那場世界大戰,就必然是最後一次呢?我們不是堅信科學與工業,將會解決所有人類的問題,並就此走在通往繁榮的康莊大道上嗎?
對一位從歐洲來的年輕人種學家而言,當他遇見被稱作「野蠻」與「原始的」民族時,這些大哉問的答案,早已呼之欲出。李維史陀具備清明的道德意識及敏銳的才智,本應該可以明確看見,那條分隔「開化」與「非開化」、「先進國家」與「發展遲緩的部落」間的界線。但現在這條界線卻愈發模糊了。這使他認為,不該去混淆所謂的「人種演化的科學理論」(la théorie scientifique de l’évolution des espèces)與「文化進化論主義的假理論」(la pseudo-théorie de l’évolutionnisme culturel)。依照常識,人類社會應該要經過許多發展的階段,如同人的成長要經過幼兒、青少年、成年的階段一樣。「事實上,處於嬰兒時期的民族,從來都沒存在過。所有民族都是成年的,即便沒有替自身幼年與青少年階段書寫「日記」,沒有任何發展過程紀錄的民族也一樣。」他在《種族與歷史》(Race et histoire)一書中強調著。
這份於一九五二年,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之邀所寫的論文,裡頭隱含一個遠大的構想。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是因為奠基於種族主義的政治活動所挑起的。再者,大戰的戰勝國,還主張著白人優越論,對於文化的看法,尚處於殖民主義或種族隔離時代的標準。「聯合國教育、科學與文化組織」正是嚴肅地看待這個現狀,並將根除這個戰爭根源視為己任。在其組織法的開宗明義,就言明「戰爭起源於人之思想,故務須於人之思想中築起保衛和平之屏障。」職是之故,教科文組織企圖藉由一些能力與名望出眾的人士的言論,來替這樣的新的世界觀打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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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Nitot CC BY SA 2.5 法蘭西學術院
李維史陀獻身於這樣一份使命,完全不令人意外。他的資歷、他過人的感受力,以及完備的科學訓練,使他成為這份計劃中不可或缺的要角。
歷經四年的亞馬遜原住民研究後,他在一九三九年回到巴黎,為了奔赴一所著名高中——亨利四世中學(lysée Henri-IV)提供的哲學教職。然而他卻未能如願。同年九月初,他便因為二次世界大戰拉開序幕,投筆從戎去了。他被派駐把守那慘烈出名的馬其諾防線(ligne Maginot)。在最初幾個月,發生了所謂「戰爭的怪誕」——當納粹德國攻擊東線時,法國軍隊卻未從西線趁機側襲,反倒在等待東線爭端結束,他們再開始動作。而這樣的策略,自然迎來覆滅的結果。單兵李維史陀所屬的軍團邊打邊退,在路程上耽誤不少時間,在到達蒙佩利爾之前,落腳於一座兵營中,士兵們驚惶不安,不知所措,卻無能為力。
經歷過這樣慘烈的過往,這位人類學家到老都津津樂道,還忍俊不禁。但這幕場景,卻是一種姑息態度的顯影,後來導致了最為糟糕的結果。當慕尼黑停戰協定簽署完畢,李維史陀估量著,是時候該回巴黎,接下他在亨利四世中學的教職了。然而這時法國已分裂為兩塊:北邊一半,包括巴黎,由德國直接佔領。南方另一半,名義上是「自由地區」,由貝當元帥領導法國政府統治。
為了重新和該中學簽訂工作契約,李維史陀必須先獲得國家教育單位的特殊許可才行。他於是來到維琪鎮(Vichy),維琪政府的暫時首都。「國家部會就設在一間小學裡,而二級教育指導單位,則位於一間教室中。負責人看著我,甚為驚奇:『無論你是什麼鬼理由,』,他向我說,『想去巴黎?門兒都沒有!』從那刻起,我終於開始了解現況了。」他不但主動招認自己「完全狀況外」,還面帶微笑,絲毫不覺這樣的無知,差點將他帶往死亡之境。
他解釋道,因為自己全然沉浸於美洲印第安人的世界中,而完全與來自舊大陸的消息斷絕往來。「慕尼黑協定的消息,是我在亞馬遜流域一處橡膠採集者的茅房中,從一張舊報紙上得知的。」他提到另外一個原因,是他忙於對研究對象作人種學的分類工作,使他無暇分心,也因此導致他與第一任妻子離異。或者也可以說,他就是天生缺乏「政治神經」。
然而,還有另一個,他從未提過,而是出自於旁觀者的意見,同時也可能是最能解釋這情況的原因:他那非常法蘭西式的自由爛漫、非常共和主義,亦非常世俗主義的思想傾向。他無法用他父親那一輩的價值觀與信仰,來定位他自身,同時也不讓前述的教條原則,影響他的判斷。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接受自己不能全然自由地決定自己的身分。而他觀察「他者」的心得,也很大程度地幫助他接受了現實。即便這些心得,有時是非常悲傷而負面的。
李維史陀非常幸運,他身邊的人,時時保護著他,使他免於因有時自以為高尚的盲目發言所害。那位老實的維琪政府公務員,無論是出自善意還是惡意,卻讓他避免掉了羞辱,甚至死亡的下場。尤其那些在黑暗的年代,幫助他接受洛克斐勒基金會(la foundation Rockefeller)計畫保護的友人們。這份計畫是為了拯救大量的歐洲學者,使他們免於迫害,並提供他們在美國大學教學的職位。
這份計畫及時保護了李維史陀,因他若仍留在法國,將無可避免地遭逢不幸,還別有用心地安排他接觸該時代最為傑出的科學學者們,特別是人種學家與語言學家們,這讓他在幾年後,完全釋放自身的潛能。
此外,除了李維史陀這樣的特例,歐洲學者也都紛紛走避,前往大西洋的另一邊。特別是一九三三年,納粹德國的鐵蹄來到法國後,更加劇了這個趨勢。這個遷徙,為整個世界帶來長久而深遠的後果。也是在這一年,世界高等學術與科學人才的聚集地,從歐洲移到了美國。在非常短的時間,美國的多所大學,幾乎在每一個領域,佔盡了研發與人才的優勢,帶來經濟的高度繁榮,以及政治與軍事地位的提升。著名的物理學家亞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1879-1955)就是最具指標性的例子。他從柏林而來,從此安居於紐澤西的普林斯頓(Princeton, New Jersey)。還有其他成千成百的、各個領域的學者們落腳美國。
李維史陀自三十二歲來到美國,直至四十歲才離開。待在如此令人振奮的工作環境裡,提供他出乎意料的好機會。他當年從巴西回到法國時,幾乎沒有發表過著作,而如果他在中學哲學教職如預期一般順利,他的亞馬遜探險,將只會是他的職業生涯中有趣的點綴罷了。歷史洪流將他從低潮拯救出來時,也給了他機會,讓他綻放自己最好的一面。
他直到一九四八年才從紐約回到法國,完成了《親屬關係的基本結構》(Les Structures élémentaires de la parenté, 1948),這部著作快速建立起他在人種學領域的赫赫名聲,並且成為一恢弘學術運動的起源,也就是著名的結構主義(le structuralisme),其遵奉李維史陀為其中一位思想先驅。然而他自己本身,卻從未自視為該主義的領袖。在他的觀點中,所謂「結構」的議題,只是一種研究工具,不是一門學派的基礎。他明確地對這個學派保持距離,當結構主義的潮流逐漸發展遲緩而告終時,他對他們的看法依然毫無改變。
一九五二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計畫出版一系列的宣傳小冊,來對抗種族主義的偏見。李維史陀正是最為理想的作者之一。他自己也深受種族主義之害,因為他有一個看似猶太人的姓(Lévi-Strauss),因而被迫流亡。同時也因為,此時他已獲得了崇高的學術名聲,使他必須以權威之姿,回頭談論這些問題。再者,他對此類問題的興趣,並不只限於學術性質。如同他經常在他的作品中解釋道,人類學(l’anthropologie)對他而言,並非單純只是眾多學門中的一門,而是「一種知識與道德態度交會的結果,早已存在於好幾個世紀之前,當時我們以『人文主義』(l’humanisme)稱呼之。」。他嚴謹與熱情並重,致力於這項任重道遠的工作。
迥異於其他欲達成類似目標的小冊,《種族與歷史》一書,則引發悠遠不絕的迴響,同時挑起了不少爭議。特別是其中一位反對者,正是李維史陀未來的學術院弟兄霍傑.凱洛瓦(Roger Caillois, 1913-1978)。當年凱洛瓦是位學術界大腕、小說家、詩人、散文家、社會學家,拉丁美洲專家,而他也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部門主管。照理來說,他應該要支持李維史陀所表達的概念才對。但在他讀到李維史陀對西方文明的中傷時,他被激怒了。
在一篇長文,名為《反常的幻象》(Illusions à rebours, 1955),發表於《新法蘭西社論》(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中,他譏諷那些「作人種分類學(l’ethnographie)分類判斷的人,因為出於一種無法戒斷的挑戰傳統的癮頭,讓他們將原始部落的雕塑與夏爾特大聖堂的門廊雕刻藝術歸到一類;亦將爵士樂與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 1756-1791)的音樂分作一類。他們壓根不相信自己所主張的精神,甚至,要透過分析他們所不相信的信仰崇拜,只為陶醉在掌控顛覆的快感中,自我愉悅得心花怒放。然而,他們錯在自己正是他們父執輩的重複,也正實踐著他們所恥於相信的那些信念本身。」並在結論前說道:「他們得以對於自己所處的文明有不公平的見解,完全是因為他們遺忘了,那些使他們的研究得以可能的物質與精神條件,正是這個文明本身。給予他們研究條件的,與造成他們的不知感恩的,都是同一個文化。」
凱洛瓦擺出這種嚴峻的態度,因而大獲回響。李維史陀因此特別在《當代》(Les tempsmodernes),一部由尚.保羅.沙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主辦的評論期刊中,激動無比地回應道:「犬儒的迪奧根尼用身體力行來證明『行動』的可能,但凱洛瓦先生卻寧願裝睡,對一切視而不見。他希望保護一個單一文明——也就是我們的文明——愜意地自溺,無視一切危險,這樣他便不需要有任何危機意識。」
跳出兩位作家的爭鋒相對,在他們的爭論的核心,有一個歷史性與道德性的問題得以保持開顯。簡單來說,即是在我們的時代,毫無疑問地一個單一的文明,也就是西方文明,已經變為全體人類的參照基準。而它的高度發展,使得其他文明被邊緣化,某種程度而言,將其他文明的與它之間的差異逐一消磨殆盡。因此,值得思考的是,其他文明的擁有者是否能夠在物質性與精神性上,找回他們所失去的文化特徵,那過往形成他們自身的獨特性與生活方式。關於這類範疇的討論於焉展開,演變成諸多的形式討論,持續良久。特別是在看待過往的殖民主義,或者今日的全球化的成果,我們到底該如何評價之,究竟該就整體面向給予正面肯定,抑或視為負面的災難?
對於凱洛瓦來說,西方文明對全人類的貢獻是如此傑出,並遍及這麼多的領域,免不了有時顯得執拗,或者表現出一種自我批判,不想直接承認自身的成就。然而李維史陀則評價這個他所屬的文明,認為或許正是因為它是最為成就非凡的,因為這個良善的初衷,而適得其反地輾壓了其他的文明。西方人如何能停留在這樣的「自我感覺良好的沉思」中呢?特別是西方人,才剛剛在歐洲的中心,展示了一場完全無法想像的野蠻暴行,卻是由我們大肆吹噓的,西方優越的白種人文明所犯下的?「所謂野蠻人,首先就是將別人認定是野蠻人的人。」他寫道。而反對李維史陀的人曾經回擊道:「這樣的一段話,只會導致將希臘人與中國人當作野蠻人來看待!相對於周遭的野蠻環伺,他們都早已是公認的文明開化,高於周遭。無論怎麼論述,都不影響他們絕對的成就,以及那高懸的文明光輝。」
兩位專家的爭論,在法國知識界的注目下,延續了好幾個月。甚至比正發生在世界各地的反殖民主義事件,獲得到更多關注:印度支那(Indochine,即越南地區)剛剛因為奠邊府戰敗(Diên Biên Phu)而丟失,而阿爾及利亞人也開始起義,爭取獨立。然後這爭論便嘎然而止,並非因為彼此達成協議而消解,也不僅是因為疲倦而罷手,而是因為《憂鬱的熱帶》(Tristes tropiques, 1955)一書的出版。其扭轉了李維史陀的形象與學術聲望,讓他在未來的日子裡,更加批判不得。
然而,這本著作可能對李維史陀自己來說,卻是對過去的著作《種族與歷史》的嚴厲批判。一如往常地熱情洋溢,李維史陀宣稱亞馬遜部落「這樣一支數量龐大且純真的人類部族來說,西方文明的進步,就如同怪物一般,是場無法理解的災難,讓他們驚恐至極。」但他也說道,但「西方文明,令我們沾沾自喜的高尚文明的創造,不可能獨自存在,必須要有對照之物,才能襯托出其偉大」。
「西方人首先展現給世界看的,就是所謂『旅行』這個行為,實際上就是朝人性的臉上扔垃圾的舉動。」他請求旅客們,盡量不要前往亞馬遜流域。「請將你們的油紙,你們無法銷毀的瓶子以及用過的盒子,留在歐洲最後的營地吧。看在距離他們被徹底破壞的期限,竟然如此之短的份上,請尊敬那從黑紫色玄武岩的山側空洞間,躍流而下,撞擊出最後那一泓美麗泡沫的激流吧!」
在光鮮亮麗的西方文明背面,卻帶著致使其他文化滅亡的致命劇毒。而作者認為,伊斯蘭文明卻正好與之完全相反。一九五○年,當他接受教科文組織指派的任務,來到巴基斯坦時,他開始接觸伊斯蘭文明。他並非一信口開河的人,也非人們口中的「政治正確的」,他僅在著作中,忠實表達他所感受到的一切。
這份針對伊斯蘭文明研究的方向,是將伊斯蘭世界與西方世界,放在一個長期而彼此保持距離的平行關係來思考。「面對那些受我們文明支配的民族與文化,我不禁認為,我們都是這場伊斯蘭文明與其子民,在面對世界其餘文明時所產生的衝突中的受害者,同樣身不由己。我們可曾想過,那保證我們自身繁盛的原則,卻不能被其他文明所尊重時的狀況呢?……相反地,地處近東地區的伊斯蘭文明,正是『寬恕』一詞的發明者。但伊斯蘭文明卻無法寬恕一些原不是穆斯林的人們,放棄自己原先的信仰來皈信伊斯蘭教,只因為伊斯蘭教擁有高於其他信仰的,壓倒性的優越。」
令人震驚的,這份研究在《憂鬱的熱帶》最後一章中提出一個,以今日的觀點來看,是如此不可思議的建議。所以在幾年後的再版,李維史陀在頁尾加上註解:「不合時宜的反思,以及其他不計其數的。但不要忘了,這本書是寫於一九五四年。」這項建議,是向擁有四千五百萬居民的法國提議,將其殖民地中那兩千五百萬的穆斯林,「在基於法律平等的基礎上」,直接納入到自己的人口結構中。他認為,「法國並未更進一步,更加大膽積極地融合這些殖民地人口。這樣的作法反倒在美國被實踐了。美國不將自己受限於在盎格魯薩克遜世界的一隅。一個世紀前的新英格蘭的公民們,決定允許來自歐洲最落後地區,以及社會最貧窮階層的移民融入他們,並任由此一浪潮淹沒他們原先的文化。他們押了一個極大的賭注,並且贏了。這個考驗是如此險惡,正是我們法蘭西所拒絕犯險的。」
這樣一場豪賭,能夠就此造成法國的滅絕嗎?反過來,若我們去做的話,其或許得以使得穆斯林世界就此轉型,使它們避免掉今日為人熟識的仇恨思想?這個答案,我們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這樣不可思議的建議,忠實紀錄了一位思想家的勇氣,他的慷慨陳言,以及他高尚的天真。
然而這份建議卻沒有激起太多爭議。只因在《憂鬱的熱帶》中所傳達的掙扎、熱忱、幸福、詩意等等情感元素,模糊掉這段建議的焦點。
這部作品在某方面,打響了李維史陀的招牌,同時也改變他的公眾形象。比諸他之前因為無奈甚至絕望時所寫下的作品,更加的出色。
他結束旅美生涯返回祖國,以及《親屬關係的基本結構》出版,使他獲得夢寐以求的,法蘭西公學院的教學座席。為了這份職位,他曾嘗試兩年,且叩關失敗兩次。他曾憤懣、悲傷,一度認為自己在學術圈可能不再有未來,也因此不再患得患失。他於是決定毫無保留地,將心底的話全部直言不諱。因此在該書的頭幾句話,他便放膽直言:「我恨那些旅遊以及探險者們。」
在人生的低潮時,身旁僅僅只有打字機與妻子莫妮卡相伴左右。在該書長達六個月的創作過程中,他一鼓作氣地寫作,大量的文稿,混雜著沉思、預言、地圖、對於地球的愛,以及對自身的懷才不遇的憤懣。莫妮卡總是亦步亦趨地,替他打理他所寫過的文稿。
這本《親屬關係的基本結構》,卻因此替他敲開每一扇,他認為已經對他至此永遠緊閉的學院大門。在一九五九年,他光榮地走進法蘭西公學院,並得以設立他的「社會人類學實驗室」(Laboratoire d’anthropologie sociale)。
這樣的一間「實驗室」值得我們好好深入了解一番,因為它展現了李維史陀真正的學術野心。對他來說,這是他生涯中最重要的事業。然而,大多數人的看法卻讓他失望。他們並沒有感受到這份重視。當人們說李維史陀如同一位「詩人」時,他因此大為光火。似乎有點像第十二任主人克勞德.伯納當年那樣,在差不多一個世紀前,當人們形容醫學如同一門「藝術」時一般生氣。與這位遙遠的前輩一樣,李維史陀正在發展的學門,絕對必要以科學的方式整體構思,揉合經驗,反覆確認並確立其中的法則。李維史陀在他的領域中,有著與科學一樣的顧慮。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將這個人類學研究機構命名為「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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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Glotz CC BY SA 3.0二十餘位法蘭西學術院院士在會議前入座
在他看來,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絕對應該轉型為真正的科學。然而,直到現在,它們仍只是徒具「科學」這個虛名。例如對於它們所從屬的脈絡,或者它們的表述語言,我們尚無法建立一套通用的法則,當其意味著一套人類內在具備的,心理的先天結構系統,並另類於所有個別的、後天的社群所建立的結構。
然而,李維史陀想要走得更遠,更遠更遠。「我堅信,」他說道,「人類社會的規則,如同個人一般,並未有絕對的創造,無論在其遊戲中、夢中與胡言亂語中,而是將自身限定在一套概念的系統中,作特定的排列組合。而這套概念的系統是可以被建構出來的。」在建立這套基於所有觀測得到的行為的索引時,如同在替神話中所有虛構之物作整理一般,「我們可以布置成一張週期性的表格,如同化學的元素週期表一般,在那裡所有真實的行為,或者只是行為的可能,都能以一種親族的屬性關聯網絡表現出來。而這就是我們僅能認知到的,也是社會實際上正在發生的形式。」
這樣的觀點要麼是異端邪說,要麼就是一項極具野心的,同時也是一名研究者所能想到的,最為有趣的計畫。正是這樣的使命使他義無反顧。
因此,讀者對於李維史陀接下來的生涯,一直有個誤會未解,並持續到他去世後。因為讀者們,特別是他的同胞們,之所以如此喜愛他,都是基於他是一位傑出的作家。他們愛他的語言風格、敘事的口吻、文辭優美,以及愛他對文學以及藝術文化的心得。再來,才是將他視為一位思想家,最後,才是一名學者。然而對他而言,作為一名實踐科學計畫的學者,才是他真正希望世人關注的身分。
這樣的「豐富層次」,也讓法蘭西學術院不得不注意到他的鋒芒。在蒙特隆的自戕後,他成為第二十九號座席的候選人。李維史陀的生花妙筆,替他贏得了大多數學院成員的支持。他們的意見大多為肯定,但同時也有人持保留意見。他的科學事業激起了其中幾名院士的好奇心,而其他院士則認為無關緊要。
遴選的結果,他獲得十六票同意,也同時獲得「票面上打叉」的十票——即意味著否決。這是場結果立判的選舉,但與人們所期待的大獲全勝,似乎還有點距離。或者,應該換個方式說,生活在二十與二十一世紀之交的我們,得以目睹李維史陀的豐功偉業,以及感受每一次提到他時,帶給學術院其餘弟兄們的榮耀。這樣了不起的成就,使我們無法想像他的遴選,居然不是全數通過決定的。
他盛大的接任典禮也不是一帆風順。這位新科院士,邀請前述的那位批評者,同時也是院士的凱洛瓦來回應他的致辭。這是非常了不起,而且具備道德高度的決定。然而,當凱洛瓦想表達他們的意見不合到此為止,應該永遠了結時,他向聽眾的陳言,卻表現得像是無法忘懷那個曠日持久的爭端:「在一九五二年,您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之邀,或許過於倉促的,寫就一本小冊子《種族與歷史》。其中您力陳文化間的平等,該主題讓您變得為人熟知。但在談及造就您的傳統及原則時,卻稍嫌數典忘祖。這挑起了我們之間的爭執,這我在演講的開頭就提到過的。我肯定您提出每一個議題的合法性,但我必須承認,在我看來,這些議題之間的標準,並沒有那麼彼此吻合。或許對您而言,也讓您傷透腦筋。您以一種兼雜大量表現力與激昂的語調回應我,並在觀念的爭論中,採用一種非常少見地爭議性方法回應,我在當時相當的驚訝。」
一時的喧囂,很快就會被人遺忘。同樣的,院士們所受到的那些苦難、指責及其他紛擾,也都只是暫時的。這也是法蘭西學術院之所以能夠跨越好幾個世紀,仍然屹立不搖的原因。無論是因為遺忘,還是因為記憶。一名學者可能在第一輪投票就順利入選。也可能像維克多.雨果一樣,失敗了好幾次才得以如願。候選人可能因為一個具前瞻性的意見被選入,也可能是符合當時輿論普遍共識而獲得機會。當走上典禮的舞臺,或者位列學院兄弟會時,之前的恩恩怨怨都將微不足道,或者成為軼事趣聞。當一名學者突然意識到,自己成為了扶手椅的繼承人,承接著前任院士,甚至是繼承了一脈由前任的去世,透過遴選、透過當代文學環境的共識,以及政治現實所交織構成的廣袤系譜。
在接任當天的致辭中,李維史陀認為,必須重提每一位,古往今來學院弟兄們的重要性。因為他加入兄弟會的這件事本身,正伴隨著一項於承先啟後的要求:「對每一位學院的成員來說,我們從此就嵌入一個連綿不斷、從三個世紀半前便開始構築的廣袤系譜中,我們將與之禍福與共。這讓每位安坐於扶手椅上的人,都感到無比光榮。這是一部由沒有親緣關係的弟兄們,跨越時空,所構成的一部半虛構的系譜。但對人種學家來說,會認為若將這份關係昇華,便與他在世界另一端,所收集而來的族群脈絡一樣真實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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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UNESCO/Michel Ravassard CC BY 3.0克勞德·李維史陀
李維史陀,這第十八位扶手椅的主人,成為學術院有史以來在位最久的院士。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在位直到二○○九年十月三十日,幾乎是他的百歲生日前夕。他早已受到高度尊崇,所獲得的榮耀,又再加疊上新的榮耀,某種程度上,李維史陀早已被尊奉在神壇之上。然而,作為院士的這段時間裡,他所受到的爭議也不算少。因為有人將激進的系統性反種族主義歸罪於他,且有愈來愈多人對他有所批判。也有不少人持完全相反的意見,因為他的「保守傾向」早已深入人心。例如在一次會議中,「為了保持原初狀態,並保持與其他的文化的距離,以使得兩造都能因此深化自身特色。所有文化都應忠於自身,而其中必須付出的代價,則是對於其他相異的文化的不同價值觀,保持恍若未聞的狀態。」
事實上,自他寫就《種族與歷史》後,也有了觀點上的轉變。在一九六○年代,二戰結束後,許多國家紛紛獨立之時,他試圖陳述「我們都有相同的尊嚴。沒有一個文明應該誇耀自己擁有更加高尚的成績」。在人生的後期,他轉向擔憂另一項災禍的興起,認為比諸前者更加有害——平庸的一致化所帶來的災禍。這種禍害從來就沒在他的思想中缺席,他曾經帶著慍怒寫道:「人文主義立基於一種單一文化觀中。其準備生產一個涵蓋極廣的文明體系,如同生產甜菜頭一般。所謂的普遍性,只存在於扁平性中。」
在他的觀點中,沒有任何一種文化應該消逝。同樣的,沒有任何一種社群,任何敘事手法,任何一種語言,甚至任何一種藝術,應該遭到差別待遇。無論是發源於亞馬遜河岸邊的部落,與塞納河岸邊的複雜城市,都該一視同仁。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塞納河畔第二十九號座席:法蘭西學術院與法國四百年史》,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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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敏.馬盧夫
自一六三四年創院以來,
有十九任院士成為第二十九號座席的主人,
他們所經歷的,是法國轉變最鉅的四個世紀,更是讓人類社會徹底轉型的四百年。

一張經歷四百年的扶手椅,
乘載著十八任主人的思想與精神,
悠遊其中,如同跨越十八個臺階的世紀之旅,
每一階都有一位不同的嚮導,
伴你體驗輝煌又滄桑的法國四百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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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象元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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