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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撿骨歲月

我的撿骨歲月

分類標籤: 原住民
我的撿骨歲月
2017.04.17 死亡人骨墓葬
作者:羅正心

我在慈濟大學教書時,曾住在暫時的教師宿舍(借用學生宿舍的一層樓)數年,宿舍隔著圍牆就是花蓮市佐倉公墓。我住在第十二層樓,從窗戶能看到大片墓園,正對的位置是一個荒廢的火葬場。火葬場據說只在完工後,短暫使用過。雖棄置多年,卻時時看見有人活動。整個墓園經常綠意盎然,到了秋天,一片片白芒草搖曳點綴,還有橙色金鷹花漫延綻放。我漸漸有了走入探看的念頭。於是有一天,我進入墓園,並看到了告示牌,公告佐倉公墓第一區將公園化,且限定該區墳墓須於2004年12月31日前遷葬。它頓時啟動了我身為人類學家對於「即將消失的文化」之危機感。我開始想做一點調查,就這樣展開了為時近兩年的撿骨歲月。


花蓮佐倉公墓區(http://www.appledaily.com.tw)
我在墓園逐漸認識了幾位撿骨人,其中一位是廖甲樹。廖甲樹是專業的撿骨者,約40多歲,原先在外地做鐵工不賺錢,回家幫忙父親撿骨,父親退休後,他開始獨當一面。廖甲樹有「芒仔埔蟑螂」的稱號,許多墓主尋不到自家墓地,廖甲樹可以靠著簡單的描敘,在墓園中梭巡到。廖甲樹對於骨骸有特別的感情。他告訴我,人與人會有感情,與死人也會有感情,和骨頭也會有感情。他在工作中,見有很「漂亮」的骨頭,常覺得燒掉可惜:「這麼漂亮,為什麼要燒掉,放在甕裡不是很好嗎?」墓園裡有大墓公(一座小廟),大墓公旁有一小間「臨時納骨城」,供人暫厝骨甕(裝骨骸)和骨罈(裝骨灰),以待擇日請走。裡面多是廖甲樹處理的。他多次帶我進入納骨城,一一介紹,甚至打開甕蓋告訴我一個個處理的故事。

我在墓園,穿著可以做工的服裝,如果有需要(撿骨太忙或不好處理),或有機會(家屬不介意或不在場),就放下攝影機,與廖甲樹一起挖墓、撿骨,以及疊骨,竟然因此常常分到紅包。我特別喜歡撿老墓之骨。由於年代較遠古,棺木早腐朽,布料沒有「隆」(nylon)的成份,衣裳早化盡,加上地久下陷,骨頭嵌在泥土中,通常埋藏較深,而且移位,要使用鏝鏟細心挖掘,感覺像是「考古」。撿好的骨需要清理、曬乾,才能疊置在骨甕中。廖甲樹經常同時曝曬好幾副骨骸,排列在大墓公的水泥廣場上。他能很有把握的分辨性別,且正確的依人體而排列骨頭位置,嘗試判斷其歲數,並且「感覺」那人的生前樣貌。他有時會考問我某骨骸有多少歲,有一次我依頭蓋骨的密合程度,和腕骨與上腿骨末端之磨損,認為是60歲。廖甲樹說,不能只看那裡。他拿起大股骨說:「你看骨頭的輕重,60歲不會這麼重!」他並且也拿脊椎的完好與否(老人多疏鬆易裂)來作標準。

許多人對於撿骨者或墓園的第一興趣是問有沒有靈異事件。為了回應這個大眾議題,我自己偶爾也問他們。那些常在墓地的人,如市政府民政課的駐公墓管理員欣惠、撿骨的義工師姊,與職業撿骨者廖甲樹,都說沒有。甚至有一對老夫妻以拼湊的木板搭成臥室與廚房兩小間,住在墳堆,都說「有鬼是騙人的」。倒是不常在墓地活動的人之間,偶有流言。如欣惠轉述市公所清明節「撲草隊」告知的故事。有一工人看到墓碑上女性死者相片,惋惜的說,這女人死得年輕。結果該死者連續三晚去找他,後來去拜拜才沒事。但是流言卻能形成一股具有影響的力量。如遷墓消息公佈,有多數家屬說「不理它,市政府不敢強制遷墓。就算它要強制,也沒有人敢包工程!」他們繪聲繪影的講一些詭異傳聞,推算市府不敢強度關山。


(三立新聞網)
我自己卻真實遇到一件可稱為玄的事。2002年5月,市政府在廢棄火葬場為將來遷墓工程祭祀,還把工程車、怪手開來,停放在祭場外圍。祭祀將開始,要移動怪手。怪手司機上去發動,但是鑰匙插不進,弄了好幾分鐘。另一人上去幫忙,也沒法。圍觀的市府員工問鑰匙有沒有拿對,而這時,墓園的撿骨義工君儒師父(一位佛教出家人)表情是笑的。後來君儒師父的助手上去,接下鑰匙,一插就入,迅速發動。那原先操作者表情驚異,很不相信他自己開來的怪手,無法將鑰匙插進孔內。

到底是怪手司機心急或心虛而無法插入鑰匙?還是真的有「鬼」?我實在無法查證。就像許多人云亦云的傳說,難以循名核實。例如,做墓的若干工人告訴我:「墓的建築都是有尺寸的。別人可能不知道,但是做錯了,不會有好下場。就算現在沒有報應,他的子孫會有。」有的墓工覺得生活過得很平順,身體健康,縱然有些事故,也有逢凶化吉之感。他們說:「我替『無形』做很多,也得到『無形』很多幫助!」這一類的「靈感事蹟」,有沒有鬼神與報應?非即時即身的事故,能不能做為證據?個人的身體感受、運勢高低,算不算靈異的表徵?我覺得他們有一句話說得很好:「你說沒有,它卻有;你說有,它卻沒有。」

學校中,對我的撿骨田野表興趣的有一位同事,他是生物人類學者,因為我會帶撿骨人不要的牙齒給他。這是由於民俗有牙齒「呷子孫」之說,不利後人,若撿出的顎骨裡還有牙齒,廖甲樹會在裝甕前把牙齒拔掉丟棄。我因此蒐集了許多牙齒捐贈給他。雖然部份學生對於墓園有興趣,可是我不太敢任意帶學生去。有一次帶本所生物人類學組的一位學生協助攝影。那天,挖墳畢,揭開棺蓋,我依照撿骨次序,先拾起手掌骨,死者手上戴著手套,沒料到手套沒脫下來,整個上身卻坐起。這是一副乾的「蔭屍」(全身肌肉乾燥,緊裹著骨骸)。由於情況特別,我抬頭找攝影的同學,希望她不要漏過重要鏡頭。上方眾多人頭圍觀,獨不見她。我繼續做我的工作,最後將整副乾屍從棺木中拿出,放在墓埕上處理完畢。我趕快循草徑出去,到外邊小路,看到她正低頭坐在一個墳垣上。我問怎麼了,她說不舒服。我不再多問,馬上開車帶她回學校。

她在墓園中的身心反應,究竟是體質本然,還是心理促成?自然的,還是文化的?抑或「超自然」的?都是我沒有辦法釐清的。這正是「你說沒有,它卻有;你說有,它卻沒有」。在這裡,聰明的人就學會對「無形」說話。曾有一次,我帶幾位好奇的同學及所助理去曬骨場,順便請她們幫我拔屍骨上的牙齒。一位同學雙手緊握,不敢動作。另一位所助理則蹲下身,一面拔,一面說:「是羅老師要我拔的,有事情去找羅老師!」

佐倉公墓管理員常指引我去看墓園中「特別」的東西,她說:「反正你沒有什麼忌諱!」的確,我去墓地最初的田野工作是照相。我找尋斷壁頹垣,被蔓藤纏繞,開出野花的墳墓;我也被殘破不全的,尤其是盤據昆蟲的破骨甕吸引。我每看到碑上刻有與我同年生,以及刻有「無名女屍」或「不詳男」的墓碑,一定駐足攝影。我常在傍晚,於慈濟校園內打了飯菜,然後騎摩托車繞到空曠的墓園裡,一個人(也許還伴有許多「好兄弟」)用餐。

人類學者都知道「什麼人做什麼研究」。照這樣說,要做「撿骨人類學」,必須具備幾個基本條件。第一,當然是對於死亡、屍體、墳墓沒有忌諱。其次,對於無規畫的墓園要有耐性。因為墓的形制、方位、高低不一,行動務必謹慎;且蚊蟲出沒,過敏體質者千萬另選題目。此外,最重要的,當然是不可違背「『參與』觀察」傳統。這有什麼必要呢?有一次,廖甲樹撬開棺蓋,但無法整個移除,我馬上放下相機,一頭鑽到棺蓋下,用頸子、肩膀抵住,好讓他在棺蓋下慢慢撿骨。後來與他的朋友吃飯,他總是把這件小事提了又提,說我「不惜腳手」(台語)。他的朋友紛紛來問我各種問題,我享受著如Geertz參與鬥雞者倉皇逃亡之列,次日被問50遍的虛榮感!

這一段歲月過去了。回首我短短的學術旅程,從研究算命到氣功至於撿骨,都不離身心。做為研究題材,我是在研究「他人」,但是做為研究主體,是「我」在研究。我從他人看到了我,從而推想群體;我又從研究看到了人生,從而揣摩文化。研究工作是我的學術責任,而每一個研究階段的主題,則是基於生命中的機緣。如果說生命是一條長河,那學術何獨不然。我感激我的水中有別人的水,那些過往與現在,無數人的哺育與祝福。



(本文曾刊於「人類學視界」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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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正心 我的撿骨歲月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5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