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世忠／人類學的終結

人類學的終結

謝世忠／台大人類學系教授
台大人類學系博士班去年錄取率掛零，引來不少關注。現在考試院正準備放棄國家考試「文化人類學」與「宗教人類學」等唯二的人類學考科。更早之前，原本全國有二系六碩博士班等八個單元人類學系所，隨後陸續關店改名或緊縮，目前僅存一系四個半碩博士班。而這些碩博士班亦均面臨台大去年類似遭遇。凡此等等人類學命脈遇著高度危機情事，有心者憂心忡忡，惟台灣社會似乎不甚有感。
人類學是一奇特學科。擁有人類相處最高道德理念者是她，其學科總體精神為關懷各地原住民和邊陲弱勢群體，呼籲力行以對方文化價值看待對方之文化相對論，今日之族群文化多元共榮的濫觴也來自於此。但是，常常冷漠無情，堅持中立分析最傳統純淨文化內涵，以至於可以完成一部被人稱頌深度民族誌大作者，也是她的徒眾。
另外，世界近代史上闖出大禍者包括種族優生、進化、原始、發展等等區分高低類屬者，更和該學科脫不了關係。人類學成了一人三面，早中晚各扮演一個臉龐嗎？當然不是。最高道德多半見於當代學術性組織的公開宣示以及教育過程，而唯分析是論者，多見於忙於撰寫論文亟求學位或覓職升等者，至於鬧出人類種族主義仇殺事件者，則多數係被政治野心家加工利用。於是，集體、個人、以及外力等三方，分別交織於時間流動路途中，要嘛很高尚，要嘛就自我保身，要嘛諸多古典精彩理論，竟成了後世檢討的公敵。
台灣的情況是，最末一類大概比較遙遠，現在大家也都戒慎恐懼，小心學問外流扭曲。而學院裡第二類屬者比率不低，大家汲汲營營於學問，但是，只要有機會對外，則不乏變身成第一類屬者，亦即與學會組織一致口徑，也就是「人類學很重要，她強調文化相對論，尤其應尊重少數民族特有文化」。約莫二十數年前，人類學界就是以此呼籲，剛巧配合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首任人類學家主委的影響，國家考試於是乎有了人類學考科。考人類學一事，直接說明了人類學很重要，所以，高普考才有科目。如此悠悠四分之一世紀，到了今天，結論似乎是，都錯了，人類學根本不重要，考試院主事者建議直接刪除。但，如果這門學問主旨是前述第一類屬遵行原住民文化價值的高度道德理念，又為何要去掉考試？莫非考試院認定人類學只有第二和第三類屬的自私與駭人特質？
國家考試是中國科舉傳統的延續，它是東亞文化要項之一，理應尊重，而正因為如此，考試本身更顯重要。美國沒有這套東西，人們也就不會去考量所謂考科問題。他們的教育策略是，自高中開始就有人類學的選修課，因此，每一位高中以上的學生，均能在學習過程中，正式修到人類學課程。
筆者在美國的烘焙店、計程車上、或賭場週末遊客場合隨意問話，幾乎無人不能談一些人類學相關，而且都屬於認知到尊重少數弱勢主位要素的第一類屬範疇。這與他們均曾認真上完一門人類學課有必然關係。在此一前提下，根本不需要有一人類學考試，專門用來考問準公務員，因為人人已經具有最高文化相對論道德理念。
台灣情況不同，大部分大學畢業生未曾謀面人類學，就上場應試，期望能進入文化行政公家職場。那麼，他們又如何能夠應答呢？當然是補習班囉！被補習班洗禮過者，答案千篇一律，簡直一個模子產出，但是，一看就知非常缺乏整體人類學基本訓練，只會分條列出，枝枝節節，脈絡精神全無。
無奈，國家考試的改題規範與學校有異，只要矇對了一小部分，就必須給分，不若在人類學系專科考試，可能就直接以零分計了。硬背出來的答題資訊，如果考上了，似乎也不需要指望該名新任公務同仁將來能有文化相對論的實踐作為。
隨著考科的刪除，目前已經寥寥可數的各學校人類學共同科選修，必會跟著減少。它正應驗前述博士班少人報考，而來者又多係對人類學認知茫然的誤闖者情況，也呼應大學學系班所陸續裁減的事實。亦即，這門兼具人文學與社會科學屬性的基礎學科，正從我們這個號稱文明程度愈爬愈高的國度裡快速消失中。
當然，忙於純學術客觀分析的學院人士應負起部分責任，因為分出心神推廣人類相處最高道德理念的時間過少，以至於無法如同美國可以使該學科教育普及化。國考考科有人類學，當然是美事一樁，但是，若徒留形式，只見補習班模擬題答案卷卷如模，改卷老師年年為之氣結，想想倒就不如歸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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