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獵人回家　點亮黑暗部落的人

【鏡相人間】獵人回家　點亮黑暗部落的人
文 | 李宜霖 攝影 | 楊子磊

同禮部落位太魯閣深山，太魯閣族人多次申請供電遭拒，70年來過著沒電的原始生活。然而黑暗部落打獵、種菜，日子簡單而知足。1979年，行政院指定太魯閣為國家公園，同年，同禮部落被迫遷村，英勇的獵人下山了，變成任人擺布的工人， 驕傲的身分認同變成必須矯正的罪。洛金．尤道說他小時候講族語，老師一巴掌就甩過來。但沒忘記父親遺言，守護獵場，守護族人。他和族人背著3、40公斤的太陽能面板上山，入夜後被黑暗吞噬的部落，說有光，就有了光。
四周環繞的山林就是同禮部落族人的土地、獵場、耕地，過去流傳的祖訓是「土地是血，山林是家，要好好守護」。
四周環繞的山林就是同禮部落族人的土地、獵場、耕地，過去流傳的祖訓是「土地是血，山林是家，要好好守護」。
同禮部落位於花蓮太魯閣山區，海拔約一千公尺。距離太魯閣閣口，約莫十公里。十公里，等於總統府沿仁愛路步行市政府再折返回原點，平地需二個小時的路程，我們在蜿蜒的山路走走停停，花了十小時才抵達。

途中，我們癱累坐在地上，五十歲的嚮導洛金．尤道，幫我們背負二、三十公斤重物，卻一臉輕鬆。他的乾媽Aput也與我們同行，用太魯閣族語唱起歌來，洛金為我們翻譯歌詞：「你要去哪裡，我要去找工作，你迷失到那個地方，記得我們家裡有燈光火把，是你的指引，不要迷失在這個世界上。」

申請供電　慘遭拒絕

台電拒絕牽線，族人靠著太陽能板自己發電。
台電拒絕牽線，族人靠著太陽能板自己發電。
古老的歌謠提醒著下山的獵人，不要迷失，山上的家永遠是指路明燈。然而，族人多次向台電申請供電，卻因地處偏遠，不符合成本效應遭拒。

去年四月，洛金跟台南社大合作「點燈計畫」，總共募集二十二萬元，他跟族人每人一肩扛起三、四十公斤的太陽能板上山，夜裡被黑暗吞噬超過一甲子的部落，終於點亮了第一盞燈。

台南社區大學講師林元笠表示：「政府規劃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所，曾評估過花蓮縣秀林鄉，但位於秀林鄉的同禮部落七十年來根本沒有送電，就好像你完全沒有製造任何垃圾，可是垃圾卻要丟到你家來，這是能源分配的正義不公。」

同禮部落是大同部落和大禮部落的合稱，一九七九年，政府強迫部落約二百多人左右下山，遷到山下秀林鄉富世村，改名民樂部落。

族人為了求學教育的便利，不得不遷下山，但許多人還是習慣回山上種菜、拔竹筍、打獵。

自小狩獵　磨練性格

出發前一天，我們住在洛金於民樂部落的家，所謂「部落」，不過是大馬路跟溪岸中間腹地的二、三排房屋，附近還有亞泥礦場跟工廠環伺。

民樂部落上頭就是大片開挖山林的亞泥礦場，居住面臨了重重危機。
民樂部落上頭就是大片開挖山林的亞泥礦場，居住面臨了重重危機。
洛金山下的家是小小破舊的一樓水泥平房，洛金說在山上是獵人，下山只能當工人，當苦工、板模工、水泥工…，「做工人任人擺布，有時景氣不好，做個八天、十天，老闆跑了倒閉，領不到工錢。」洛金以高山嚮導為生，偶爾會接刷坡工作，這工作得在陡峭的邊坡山壁上，像蜘蛛人般綁上吊繩，懸在半空清理碎石，一不小心就會成為落石亡魂。

獵場在哪裡，故鄉就在那裡，洛金和他的族人一樣，無法忘情呼嘯山野的自由自在，「我爸爸尤道很會打獵，用打獵養活了我們九個孩子。」洛金第一次打獵，是在國小的時候，但是他腳步根本跟不上，他記得父親故意等他，用半開玩笑、半責備的口吻說：「你是不是男人？」

那一次，父親打到重達十公斤的山羌，洛金自告奮勇說：「我來背。」結果背不到十分鐘，腰痠腳痛，受不了，邊哭邊走。父親幫忙背了一小段路，一下子又要洛金背，後來洛金才了解：「爸爸其實在磨練我的毅力跟耐力，回到家裡，他跟我媽講說，我們家又要多一個真男人了。我那時也驕傲地挺起胸膛，狩獵帶給我很大的自信。」

母語受罰　歧視言重

13歲的洛金和父親尤道（右）在天祥合影。（洛金．尤道提供）
13歲的洛金和父親尤道（右）在天祥合影。（洛金．尤道提供）
一九八○年代，洛金一家人搬到山下民樂部落。在富世國小就讀時，講母語會被老師處罰，「老師跑過來，直接一巴掌過來，說：『我們是中華民族，請說國語，要愛國。』老師還罰我默寫：『我要說國語，我不要說方言。』寫了百遍以上。我對自己的原住民身分從小就認同，但教育的過程很矛盾，明明我爸爸是很會打獵的男人，我是英勇的小獵人，但是我到學校就變成被處罰的孩子。」

到秀林國中就讀時，同學中有很多外省人跟河洛人。「我最受不了他們講三字經，講番仔、幹你娘，當時對原住民有很嚴重的歧視，把我們當低等動物、畜生，我們是很孝順的民族，他們侮辱到我媽媽，我會用彈弓打他們，之後我就被訓導室處罰。原本我成績很好，在全校前十名，開始打架後，功課就放爛了。」

洛金一直把父親視為英雄，他沒料到會看著英雄在自己眼前倒下。一次，父親在教堂禱告時，突然腦溢血，講話開始不清楚，洛金記得禱告詞的最後，爸爸唸著：「上帝，我離開的時候，我還是不放心我的家人，要特別眷顧我的家人。」族人協力將父親送醫，但已經來不及了。那一年，父親四十九歲，洛金十五歲。

惡法凌遲　文化式微

父親過世了，獵人文化也式微了。過去父親打獵不受限制，但現在打獵處處受限甚至禁止，「野生動物保育法、國家公園法、森林法這三把利刃一直在凌遲部落。」洛金在平地生活，做過軍人、板模、水泥工、刷坡，一有空，他還是堅持回到山上打獵，他會閉上眼，敬酒禱告，「我就會跟空氣對話，爸爸我上來獵場，給我好的靈氣、運氣，不要發生危險。爸爸我回來了，眷顧我。」去年，為推動黑暗部落點燈計畫才回民樂部落定居。

洛金的父親過世後，父親好友Magi一直把洛金當兒子看待。我們在民樂部落遇見Magi，Magi手指著洛金說：「我親生兒子結婚了，但我還有一個兒子沒有娶，他很優秀。」父親走後，洛金用族語喊他tama（爸爸），對外就稱他是乾爸。

洛金的乾媽Aput背起丈夫做的背籃，準備去山上採集。
洛金的乾媽Aput背起丈夫做的背籃，準備去山上採集。
Magi的原生部落是大同部落，山上沒電，每到夜裡，族人只能靠燭火來照明。六年前一場意外，某戶居民一時不慎，燭火把部落裡的四棟房屋都燒毀了，Magi在山上的房子、積蓄也被燒盡。但是Magi的妻子Aput不氣餒，「這裡夏天的時候也不會很熱，而且我們的土地都在這邊，這裡空氣好，是非常舒適的地方，再怎麼辛苦，也要想辦法把房子蓋回去。」

心懷信仰　打造家園

洛金除了集資幫忙蓋房子，心想有無其他更安全的方式，能夠讓族人繼續安居在山上。太陽能發電成了解決之道。

剛開始洛金提出點燈計畫時，部落族人抱著懷疑的態度，「哪有那麼好？不是政府補助，哪有那麼好心的人？」在質疑聲中，他仍默默去做，因為他想起爸爸特別交代他，這輩子一定要做到的三件事，「第一個是要勇猛彪悍，守護你的部落、守護你的獵場、守護你的家人、你的家。第二個是你要非常慷慨，要懂得分享，第三個是你要時時刻刻遵循我們的Gaya（律法及祖靈信仰）去過生活。爸爸說如果這三件事你做到了，你才有資格通過彩虹橋，到祖先那邊去。」父親的話帶給他力量，「我一直在遵循這個，越做的時候越開心，我幾乎都是在當志工、義工，那不是金錢能夠衡量。」

2015年4月，點燈計畫啟動，洛金邀族人合作當背工，每人一肩扛起3、40公斤的太陽能板上山。（吳仁邦提供）
2015年4月，點燈計畫啟動，洛金邀族人合作當背工，每人一肩扛起3、40公斤的太陽能板上山。（吳仁邦提供）
二○一五年四月，點燈計畫啟動，背工加志工最多有十五人，每人背了約三十公斤的太陽能設備上山，分成近二十趟次搬完，有人搬到虛脫，洛金苦中作樂說：「我身體有四輪傳動，還撐得住。」完成點燈之後，族人再也不怕祝融，可以延長工作時間，長期待在山上。未來還會持續完成公共洗衣中心，解決民生需求，一步步打造全綠能的部落，發展接待家庭，也能透過導覽，提供綠能教育學習。

編織黃藤　維繫連結

有感於洛金的付出，婦女Yaya把自己山上的土地捐了一塊當作公共綠能空間，「以前我是反對電力公司到山上，擔心會產生汙染，但是洛金跟我說太陽能很好，這是我沒想到的，點燈後我覺得很奇妙，神好像在看顧我們，我很感動，祂們真的來了。」

部落好不容易有電了，將近八十歲的Magi卻走不動了。他每天在山下，將山上採的黃藤剝開，削成一片片，然後編織成在山上裝農作物、農具的背籃，Magi說：「像我沒辦法上去，就請洛金或部落人，幫我採藤下來，這個藤一定要在海拔八百公尺的山上，比較硬沒有蟲蛀，山下的藤都會被蟲咬不好用，不牢固容易斷。」洛金知道，藤是乾爸跟山居生活的重要連結，每次下山都會帶上一大捆黃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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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金乾爸Magi（左）5年前關節退化，這輩子無法再走路回山上的家，他只好在山下編藤。
大家聚集在婦女Yaya（前排右）的家裡，點燈讓族人更加團聚在一起。
洛金（左）幫乾媽Aput（右）調整燈泡，點燈之後，小小一盞泛黃的燈泡，在族人眼中，彷彿變成希望的火焰。
洛金乾爸Magi（左）5年前關節退化，這輩子無法再走路回山上的家，他只好在山下編藤。
大家聚集在婦女Yaya（前排右）的家裡，點燈讓族人更加團聚在一起。
洛金（左）幫乾媽Aput（右）調整燈泡，點燈之後，小小一盞泛黃的燈泡，在族人眼中，彷彿變成希望的火焰。
洛金乾爸Magi（左）5年前關節退化，這輩子無法再走路回山上的家，他只好在山下編藤。
我們下山後，時間已是傍晚，我看見Magi拄著拐杖，抬頭凝望著山的方向。洛金提及Magi說過：「如果以後我死掉，就把我帶回去山上，山頂風景好，離祖靈、上帝也近，我想回去那邊。」洛金說，會有那麼一天，他會帶Magi上去，看看夢中永遠青翠的山林，看一眼就算黑夜降臨，也有微光照亮的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