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浮夢-想像的源頭

大海浮夢-想像的源頭

【聯合報╱夏曼‧藍波安】



1962年的papataw（達悟人稱釣鬼頭刀魚的月分，約是陽曆的四月），釣鬼頭刀魚的年度首航日，那是個灰色而寧靜又莊嚴的早晨，部落裡有船隻的男人都聚集在灘頭，每個人把船隻推向潮間帶，他們身上僅繫著一條丁字褲，坐在自己船身邊的沙灘上，眼神虔誠的望著灰色的大海。我坐在父親的船邊，七十多歲的小叔公也參與了釣鬼頭刀魚的航海船隊。那一年還有十多位的耆老是出生於一八九幾年的。



船隊在等待日出，部落裡所有學齡前的小男孩在每天清晨都到海邊觀看出海的船隊，包括我在內。



清晨的海洋在我們的眼中是無限遠的灰藍，掠影浮動，情境的容顏宛如在陳述千億年以來的古老劇本，如初春的新花蕊，釀出珠光鳳蝶雙翼散金光的晨露。船隊裡還有兩三位耆老比小叔公年紀大，他們都在晨間的海洋給自己晚年的歲月在海上覓個寧靜。父親告訴我說，在papataw月不可以跟出海的老人說話，「童言無忌」會招來臭罵。許多禁忌，其實小叔公在那年的冬夜都已告訴了我，讓我的思維很早就已植入了海洋的信仰。



彼時部落裡的男人坐滿了灘頭，馬路邊也蹲滿了已不再出海的老海人，咖啡色的黑是我們皮膚集體的顏色，那是海洋的陽光色素。



山頭背光面的影子浮現在出海船隊的背影，最年長的老海人緩緩起身，向船隊的男士們說：讓海神聆聽我們在海上的歌聲。



眾人起身，按著長幼循序的出海，原初型的追浪的男人，頓時部落灘頭的海面漂浮著五十幾艘拼板船，如被海風驅動的船帆，咖啡色的集體顏色好似在海面低空凌飛的黑翅飛魚群被掠食大魚追逐，隔壁部落七十幾艘的海人船隊也在同時出海，瞬間我們部落前的海域布滿了一百餘艘的船隻，野生的景觀像是天空的繁星，豐腴了海神的容顏。耆老們出海的那一幕，每一天清晨的汪洋舞台，是我孩提時期心中感到最為幸福的時刻。



小時候在papataw月，我很難言表我對那張灰色晨間大海的魅影的情愫，我的心魂也沉迷於部落裡的男人在晨間集體出海的寂靜情境，超愛站在潮間帶觀賞一艘船接著一艘船出海的影像。特別注意十九世紀末期出生的耆老，他們出海時的剎那神情，想著，即便大海隱藏飛魚、鬼頭刀魚、鮪魚的精靈吸引著他們，但是到了十點之後，他們為何也甘願飽受炙熱的太陽直接灼人的紫外線呢？大海隱埋的魅力是什麼呢？



船隊在一、兩海里外，海人們唱著追浪的歌給飛魚、鬼頭刀魚聽的時候，我與同齡的玩伴們便飛奔到部落背面的山頭，在樹蔭下納涼，累積童年的光陰故事，俯視海面數著船帆，也計算著我們未來的夢想。



【2009/11/10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