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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在兩種[真實]之間

賽德克‧巴萊:在兩種[真實]之間

分類標籤: 原住民
賽德克‧巴萊
在兩種[真實]之間
2011/12/05 . 專欄 . 原住民 認同 電影 作者: 林秀幸
九月新竹交清教授組成的竹風社包場賽德克‧巴萊上集的太陽旗,我和親朋好友以及同學一起觀賞,席間還有主辦者邀請的新竹縣尖石附近部落的朋友。觀賞到一半,還有小孩在旁大哭,很有[全民]電影的感覺,儼然一部屬於大家的電影。


photo by: buildingtw
過不了兩周,我和幾位台灣學術界的同行,一起參加了法國外交部在日本舉行的半官方研討會。台灣學者去了6位,很巧的其中4位的研究都和台灣認同有關,因此大會就把我們4位組成一個名為「台灣認同」的panel。加上引言人是長期研究台灣的法籍學者,因此我們這組就在大家都沒事先講好的情況下,台味十足起來。引言人從台灣的地理政治和歷史變遷切入後,四位同仁個別從我們自己的研究角度談論,我自己從社區運動的歷史背景切入,一位政治系的同仁直接訴諸台灣認同的民調數字,以及台灣在國際上被拒絕的事實,並且認為這是這些號稱老牌民主國家的偽善和恥辱。

panel的評論人正好是法國學術界兩位重要人物,他們似乎被政治系同仁直接的聲討震住了。是的,這樣的指控直接而不容逃避。因此他們在評論時似乎完全遺忘那些拗口的學術用語,直接回應「台灣問題」。其中那位歷史學者的評論大致說,可以理解作為台灣人的辛苦和用心,但是政治上的局勢是如此,言下之意是你們可以有甚麼做法呢?聽起來不大像論文評論,我們四位仍然必須回應。

輪到我時我心想,天啊!是的,我必須承認國際現實就是這樣,我這個獨立主義者要怎麼在一個半官方的場合接受這件事?我只好誠實地說(是的,誠實才能找到解藥):

我們理解我們的未來是這麼的不可掌握,但是…(是的,我不服輸,台灣這麼多年來都如此妾身不明了,還會更糟嗎?就在這時,賽德克‧巴萊在我腦海冒出來)就像最近台灣最紅的一部片,賽德克‧巴萊,我們的現實是這麼不可預測,但是我們懂得找,並且不會停止找一種精神,那是[真正的人]。不管現實如何,我們不會放棄找一種真正的人的精神,那才是我們的價值和資產。

說完之後,我自己似乎也得到一種解放。原來我們追求的不是一塊台獨的招牌(也許那會生鏽),而是懂得誠實地找[甚麼是真正的人]。真是感謝賽德克‧巴萊,在那不能認輸的一刻,它也讓我自己「頓悟」。多年來我自己的研究不願直接以台灣為尺度,寧願在地方社群著墨,也是期望自己找到藏匿在底層的動力。原來我們和他們如果有不一樣的地方是在這裏,我們不是在追求一個不動的神主牌,而是懂得尋找:[我是誰?甚麼是真正的人],是這個精神在支撐我們,而不是一種[要求]或[指責]要成為甚麼?也是這個問號,讓我們的社會得以維持動力和生命力。正如那位歷史學家說的,他竟然在這裏碰到一個正面的民族主義。我們費了許多唇舌想告訴那些懼怕民族主義如蛇蠍的人,台灣民族主義是這麼不一樣,答案在這裡。會後一位在聽眾席的台灣同仁和我說,秀幸,我很喜歡你的發表,那不是枝末細節的分析,而是一種力量。我心裏想是最後回應的賽德克‧巴萊,讓我們大家都有力起來。


photo by: buildingtw
回來以後,接著下集上映,我們幾位好友約了一起去看,那天是在新竹遠百的樓上。我們幾個人坐在最前兩排,因為看得人實在太多,買不到後排。下集看完後,我從上集共享的勇氣感,瞬間頓入了羞愧感。在上集我們看到的是勇士們奮勇出征,在下集我們看到的卻是勇士們為他們的英勇如何[承擔]的過程。當他們決定反抗時,求得只是如何死得有價而已。換言之,在那個漫長的森林戰役中,賽德克族求的不是贏,因為知道完全沒有贏面,而是死得有價。然而那個死卻不是一了百了,而是遭受飢餓與恐懼,歷盡艱難折磨。

當霧社起事之後,他們退往山上守,日本人的飛機就在天上飛,年輕人往天上鳴槍,莫那魯道說:「你們那麼害怕嗎?」。下集正是精神淬煉的開始,這些人要為他們的勇氣負責。彩虹橋呈現的並不只是賽德克族的善戰而已,更是一場藉由戰鬥呈現肉體和意志結合的過程。當日軍以飛機,砲彈等強攻猛打時,賽德克族只有身體、意志和熟悉的山林。他們像風在森林中的迅速和機警迎戰,然而身體卻有它的極限。少年巴萬在吃不飽睡不夠時,央求莫那魯道早點和日人正面迎戰,以求早日一死把義務盡完。然而他們還是小心翼翼地戰到最後一刻、戰到一無所有,善用了他們所擁有的一切:身體、意志和山林。

當莫那魯道知道自己已經用完他能夠用的一切時,他還有最後的義務:不讓敵人找到他的身體並得以羞辱他。他和兒子道別,和兒子說,以後由他自己決定要怎麼做,受降還是繼續抵抗。但是他要去盡他最後的義務,把自己的身體藏起來。一位戰士雖然在自己的土地上,但是卻無處容身,身體的去處也必須靠意志事先妥善安排。


photo by: buildingtw
我們在此看到的不是誇耀的勇氣,就像到處爭論的是不是英雄,而是一個深刻的「犧牲」的過程,如何把肉體奉獻出去的過程:那不是一了百了的自盡,而是把身體的能力用到極致,善用了部落的智慧和教誨。過程中族人的煎熬,沒有食物,男人們餓到發昏,婦女以死來相讓食物。突然憶起年輕時看過某位蘇俄名導的[犧牲],除了巴哈的音樂,以及一個不斷燃燒的房子之外,狀似矯揉造作,我實在絲毫感受不到犧牲的深刻。(這部片還得了大獎,文化差異?還是名氣作祟?)

我當場為自己的貪吃和懶散感到羞愧,想想我們用到我們身體多少?我們沒有善用過我們的身體,我們的腳是拿來踩油門的,我們的手只拿來敲鍵盤,自從有了平板電腦之後,一指神功代替了四指神功。當代人一方面缺乏身體的實踐,一方面卻發瘋似地受身體的制約(想想多少減肥藥),也因此我們不知道真正的「犧牲」吧!在這部片裡身體是一個高度強調的主題,不管是騁馳在山林裏獵鹿,或是面對文明的敵人時唯一的武器,到彈盡糧絕時,對身體的實踐的透徹,恰恰得到對身體的主宰和解放。對身體的善用讓敵人喪膽,完成價值的締造,意志和身體如此地緊密合作,獲得最後的尊嚴。

當我看完電影走出戲院,一層一層地離開那間百貨公司時,感到當代人的枯絕和任性。我們的熟練表現在刷卡、簽名和吃。一股羞愧感襲來,如此殘缺卻自大。我們離我們的身體這麼遠,意志不是和身體合作,而是對地球遠方的物資的濫用。喪失意志的真意的人,敵人來時可知道堅持?


photo by: buildingtw
我在看完彩虹橋一個月後,又有一個研討會,處理的主題是社會事件的文化面。我把賽德克‧巴萊的內容和社會迴響直接放進論文裡的一段,談論的是insider和outsider。在這篇論文裡,我說台灣歷史帶給我們最深的創傷、焦慮和文化性,就是對外來的侵略者的感受,雖然每個歷史時期的outsider和 insider不一樣,因為過去的outsider也有可能變成今日的insider,而這部片恰恰是對這個歷史創傷的重新詮釋,那麼誰是今日的outsider?

評論人是一位優秀認真的日本人類學家,作為知識的守門員,他的專業反應和大部分人類學家一樣,他提到獵首(headhunting),提到Rosaldo,當然,就是懷疑獵首的詮釋。這次我有備而來,因為這事我早已想過多遍。我回他說,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理解獵首,包括當代的族人,但是就是因為它難以理解,所以這個討論如此地有力。「你是人類學家,你應該知道象徵的力量,就是因為它深不可測,所以它帶來想像和力量,當然這不是天馬行空的想像,而是編織在脈絡中的想像。」這位東京大學的人類學家點了頭。在我看來魏導並沒有把獵首說死,就如戴立忍導演的評論所言,他以情境來呈現,避開了作為他者的評論。
開完會回到課堂,今年我有一門社會經典的課,這門課大概只能在馬涂韋三位伯伯中選一到兩位來讀,我今年選了涂爾幹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型式。為了對抗同學們的離心力,我提高聲調喊著:各位同學,涂爾幹的最大貢獻之一,就是告訴我們,象徵必須和社會形式結合起來談論。譬如……。我心裏想如果和他們說北港朝天宮的媽祖婆和你們村子的媽祖婆就是不一樣的話,這些少年ㄟ肯定沒有感覺。於是我又只好求援賽德克‧巴萊:

[各位,就像賽德克‧巴萊裡的獵首,過去在部落裡的獵首,和當代一部台灣電影裡的獵首會是同一件事嗎?涂爾幹告訴我們,不一樣。]

賽德克‧巴萊出現之後,從部落角度出發的聲音,形成另一種對立的聲音,當然,是否需要[對立]是可以談論的空間。最典型被引用的一句話是郭明正老師說的:魏導缺乏在部落裡生活的經驗。就是這裏,賽德克‧巴萊恰恰處於國家和族群之間的張力。魏導是站在哪個位置說故事?郭老師是站在哪個角度講話?恰恰是對話或對立的來源。

那一場有關台灣認同的論文發表會上,賽德克‧巴萊幫助我在那個意志和現實的落差中,給了我一個空間,進行了一場真真實實的文化建構。一部作品可以是一個社會空間嗎?作為在地研究者最擔心的是部落或村子的[真實]在一個[大尺度]的場域裡被簡化,這簡直就是人類學家的夢靨。

但是人類學家不是一直意圖要把研究場域擴大到區域和國家嗎?一部作品,一個話語當然不會是部落裡人的實踐,但是兩者沒有任何橋樑可以互通嗎?這樣的矛盾Gellner在Nations and Nationalism裡頭有過很好的論述。話語是不是如此地罪大惡極?在犁變成筆時(再借Gellner語),人類的命運就一直朝這個方向移動了。我們這些提筆的似乎沒有比拿攝影機有少冒一些簡化的危險。如果一部作品可以開闢一個社會空間,它可以促成多層次,從國家到部落的各種實踐,是宿命也是機會。到底賽片有沒有給出這個空間?是一個需要判斷的問題,也不是短暫的現象可以完全定論,需要更長期的觀察。截至目前為止,導演給出的空間算是寬闊的。

如果一千零一夜令人想到「芝麻」,涂爾幹就是「圖騰」。這讓我想起一個多年的故事和上課同學分享。多年前我在一場研討會場合,有原住民朋友在聽眾席發言,提到[圖騰]兩字,當場被一位資深人類學家糾正圖騰用錯了用法。我和同學們講,如果你指責一位一般聽眾用錯學術名詞,那你可能不是稱職的社會學家。你應該問的是,他為甚麼這麼用,而且好多人都這麼[誤用]時(說真的我也不知道誤在那裏?難道不能轉用,我們不是一天到晚在講譬喻轉喻嗎?),這就是一件有趣的事了。我今天回想這件事,場景剛好倒轉,一個漢人導演被指責沒有把部落的[獵頭]的真意詮釋出來,但是手指來自於同一個地方。有趣的對比。


photo by: Kai-Jung Chi
我看完上集太陽旗時,到處寄信要朋友去看,覺得好像是自己的榮耀。看完下集後,我也不覺得導演阻礙了我們繼續尋求[歷史真相]的動機和努力。那天我獨自開車在眼前平坦又白晃晃的柏油路上,想到這部電影導演本身的探索,他帶來的全台的討論和探索,我突然想到湯湘竹導演的兩部電影的名稱:[山有多高?][海有多深?],我只看了前一部,後一部還沒有看。但是對照到賽德克巴萊的探索,是阿,山有多高?海有多深?我流下淚來。台灣,你的探索,是我們的未來。歷史,可以是過去,可以是未來。

我又在課堂上嘔心瀝血地對抗離心力:同學,歷史是里程碑堆出來的(雖然近年來我們都在注意日常生活),沒有事件就沒有歷史,沒有傑出的作品就沒有地形擠壓出來的摺痕,我們只能看到光凸凸的柏油路。如果我們不探索,不用盡全力擠出作品,那將是光凸凸地一片。這時候我心裏向賽德克巴萊的所有貢獻者輕聲說了謝謝。


photo by: 九紀山人


後記:交清的竹風社贊助也主辦了多項校園活動,包括第一部太陽旗的包場,其中清大楊克峻教授向來出資最力,卻不欲為人知。我這個周末剛參加了他的喪禮,在此謝謝他請我們大家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