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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日誌田野調查篇

父親日誌田野調查篇

分類標籤: 原住民
父親日誌田野調查篇
殺豬給我兒子和我的洗禮
2017.08.07 父親排灣狩獵 回應 3
作者:羅永清

昨天參加部落的一個儀式,以殺豬開場,幾位壯漢牽扯著這隻約有兩百斤的豬,司儀一聲令下,一位先生拿著山刀估量了一下就往豬脖子一刀深深地插了下去,瞬時間,這豬吼叫如雷,貫穿整個會場,哀號許多才斷了氣,工作人員馬上將豬屍移走,沖刷清理現場。而我五歲兒子現場目睹一切,而且站在最前面擁有最清楚的視角。我本來有考慮是否要避免讓他目睹這一切;這血腥的場面,他是否會承受不了。看電影有限制級,這應該是限制級的。但我考慮沒有多久,認為,這就是部落生活,幾千年來都是這樣,因此就順其自然地讓他目睹一切而且站在最前面。


圖一:我五歲兒子現場目睹一切,而且站在最前面擁有最清楚的視角。
我兒子看到豬沒有聲音不動了,立刻轉過身來尋找我,而他眼眶紅潤幾乎要淚流滿面了,我兒子問我,「他們為什麼要殺他,可不可以不要殺豬?」我立刻抱著他說「因為我們要吃他的肉」我兒子立刻說:「我不要吃豬肉」。然後,我真的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就是抱著他。我在想,他問我為何要殺他,表示在他幼小的心靈中知道經過這樣的一場暴力這隻豬死了,他也看到豬隻掙扎的痛苦樣,也聽到哀嚎的聲音,而且似乎這隻豬從此就死了,再也不會動了。

我不確定他是否知道「死」是什麼?不過半年前他大概體會了他的爺爺過世的過程。我跟我兒子說:「爺爺過世了,他去天堂了,再也不會跟我們見面了」我兒子似乎有懂,半年來我兒子偶而回想到爺爺,問我說爺爺去哪了?他會自己回答說爺爺去天堂了,看不到他了。有時我們在路上看到墳墓,我兒子竟然會問:「我爺爺是不是躺在下面?」因此,我大概確定在他幼小五歲不到的心智大概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也因此,他看到豬隻斷氣才回頭來找我抱抱,應該是他也意識到豬的死亡,而且他是難過的,更表示到他對於這樣的事情可以在情緒上有了正常的連接,除了難過應該還有氣憤,也許還有一種目睹暴力後的陰影。

我一下不知怎麼輔導他,他一直問為何要殺豬,我只能說我們要吃豬肉,我們吃的豬肉都是這樣來的。我兒子所問說「為什麼要殺牠?為什麼要殺豬?」似乎也告訴我在他小小心靈中建立了殺一隻豬等於是豬都是用來殺的心靈範疇。原來小孩的認知可以這麼快的演繹出來這個世界的一種形式,因此我更要趕快告訴他,在山林文化中,殺豬是一項重要的儀式,因此,持刀的屠夫其實在排灣族裡有專職的牲禮官(註一),殺豬一定要請專職的牲禮官來處理,才知道如何讓豬隻適當地結束生命,但原住民文化認為豬的吼聲有一種意義,因此牲禮官憑著許多深厚的經驗,對於豬隻牲畜的生理構造了解,因此知道要在哪裡下刀直抵心臟卻要繞過聲道,才能讓豬隻吼叫如雷而且聲聲有氣。這個吼叫的意義,有如槍鳴,也是告訴祖靈。表面上是這麼說,但這樣的文化其實讓我們同時感受暴力、犧牲與分享,我們知道豬隻會痛苦,但是我們要食用豬肉,我們知道暴力的劇烈,但我們要想辦法控制暴力,到某個讓其哀號卻不能使其痛苦太久的臨界點,然後我們分享這些豬肉讓我們生生不息。

※註一:mulusu 牲禮官 這個職務是透過儀式問卜薦選的 基本條件是獵人而且懂得傳統習俗 儀式中若要宰豬必須由mulusu擔當刺第一刀 當豬叫剎那 即表示在召喚祖靈 反之如果不是mulusu擔當這個工作 豬叫聲就沒什麼作用與意義了 所以mulusu在部落也算是榮譽職 也是祭祀團成員之一。(感謝台坂村mamazangilan Ciyamal Maljaljaves閣下在臉書的補充。)

但是我們人與動物界的關係就只是殺戮的關係嗎?回到儀式來看,也許因為我們以鳴告的方式,所以我們管理了我們使用豬隻等牲畜的關係。我大概沒辦法再多說,需要再多理解這排灣文化中深邃的一面。

總之,這是個哲學上的暴力式啟動,尤其對於我五歲的孩兒而言。為了讓這個暴力式的啟蒙之後有更多的答案讓他尋找到,而不是認為這只是暴力或殘忍與自私,我希望我的兒子與我有機會深度地理解體驗這山林與我們人間深層的關係。 晚間,也許我兒子驚魂稍定,我依然點了烤豬肉飯,我吃的津津有味也問他要不要吃,他瞪著我說:「豬肉應該不好吃吧!」

身為父親的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我不讓我兒子有機會對於殺豬的文化底蘊有所理解,他可能依然停留於殺豬這個過程是殘爆血腥的畫面上,而有陰影。更何況這次殺豬儀式,乃是7月16日台坂的 Ciyamal Maljaljaves 領主所舉行與林務局辦理傳統領域共管之宣誓儀式,擘畫了一個劃時代的努力方向。人人都知道殺豬殘忍,更何況拿到台前公示,對我而言,經過這血腥而且烙印成陰影的畫面,我對於這個共管儀式有了更深一層的重視,甚至在心裡畫下一個重要的水準界線,就是共管是嚴肅的,是比血腥更血腥的,這個層次我稱之為暴力美學,必須將暴力化成一種力量一種美學,其中的隱喻與力道,是不容忽視的。我沒辦法馬上跟我兒子說這些嚴肅的大人議題,但我相信,許多原住民的小朋友在這種山林教育的環節上就卡住了,只看到殺豬的血腥,沒有跟上山林中對於動植物的理解。但有一件事令我很開心就是在我與兒子的田野生活中,認識了土坂的謝藍保先生,他是我景仰的獵人,也是兩個男孩的爸爸,他在我臉書上告訴我說:「我刺山豬兒子在場時,我都請他迴避~」,這讓我很震撼,他孩子還小,所以他即便在帶領兒子認識山林都希望幼小心靈能夠迴避,可見,連獵人文化都有這樣的迴避機制,以免造成心理的陰影,藍保繼續說:

有了陰影障礙,再強的獵人導師,也很難帶他走出來。軍人的震撼教育演習,也是透過一層層的訓練,並非在毫無預警下面對。不要忘了那天,我把獵槍交給你處理擊殺山豬時,你也是無法克服面對。孩子還小不要急,再多給他觀念,當下我在場,我的感覺很不好。

圖二:我與藍保上山遭遇這隻山豬,他先射了一槍,但是席得丁底火畢盡火力不夠,山豬依然掙扎,於是藍保希望我用我手上的茅補他一刀,藍保要我瞄準山豬的心臟,也準備好安全距離的防護措施,但我卻怯場了,我說我要先禱告,等我禱告後,藍保見山豬痛苦,直接就補了第二槍迅速結束山豬的生命。而我心中依然蕩漾。(感謝藍保給我這個下顎骨,他尊稱我是這次狩獵的副英雄因此得享此副英雄之榮)
我才發現我是太順其自然,我只好回應藍保說:「我們要有足夠的愛」,我們倒底可以為孩子過濾多少,所以我們有很多的防衛系統,如電視電影分級制度等,但我發覺我們築的牆在現在已經是擋不住了,因此我們要給孩子的是愛而不是牆,是疏通而不是防堵,因為「暴力」是一種幻化的力,太難捉模,我也好奇排灣族的文化與語彙如何處理?但排灣獵人藍保告訴我,還是需要分級分階段,「等孩子很自然的接受,不勉強他。」藍保也說:

我喜歡帶孩子放陷阱,在過程中告訴他,就算你成年不會成為獵人中的人,其碼要知道何謂大自然。
放陷阱更需要對於山林動物的理解,當你鋪陳這麼多的時候,獵獲與殺戮的意義,自然有一個脈絡與理解。因此,我們應該論到了一個教育學問題,卻是在我與兒子的田野生活中慢慢要長出來的。我也擔心我的兒子,但似乎也沒那麼負面,臉書上另一位台坂的老師貼文說:

教授不要太擔心,那天殺豬以及宴會結束後,我在頭目家還碰見luwa和部落山豬英雄家的兩個vuvu,用竹竿假裝抬山豬來祖靈屋,我還跟他們說謝謝,他說以後再抬真的來,哈哈哈,luwa還對祭壇上的豬頭很有興趣,有小獵人的徵兆哦!
原來我兒子大概也有一些修復療癒的機制生出了吧。有待觀察

僅以此文敬祝天下父親節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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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永清 父親日誌田野調查篇:殺豬給我兒子和我的洗禮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