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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獨夫—夏曼‧藍波安

海底獨夫—夏曼‧藍波安

分類標籤: 原住民
海底獨夫—夏曼‧藍波安

‧人籟論辨月刊 2011/01/12
成為夏曼‧藍波安以前,他的名字叫施努來,有個非常重視傳統、認為真正的達悟男人就該會「造舟建屋、捕飛魚、釣鰭魚、善於說故事、吟誦詩歌……甚至是無所不能」(《冷海情深》,頁99)的達悟父親。


【撰文/Yedda Wang】
Maka sagaz ka mo katowan.
「願你們有大魚的靈魂。」

不同於另一位海洋文學作家廖鴻基,夏曼‧藍波安也許不會成立「鬼頭刀魚保護協會」,大力鼓吹對大自然的熱愛。然而,對身為達悟族人的他來說,達悟文化和老人家交給他的海洋故事,並不會讓他只將海洋和相關資源視為征服的對象;而大海也絕不只是歐洲擴張史裡,為了追求並達到貿易、運輸物資或人力等各種理由所發展出的藍色公路而已。相反地,在夏曼‧藍波安的海洋書寫裡,讀者看到的是一種深情、一種感覺,一種簡單、原始、樸素、不做作的海洋生活。

回歸自我從來就不容易
我私底下想,單單把夏曼‧藍波安視為一個在都市流浪多年的異鄉遊子,回鄉後終於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和原鄉、母文化,甚至是自己和平相處的捷徑,還能用漂亮的文字表達出來——這種說法不免是「老調重彈」吧。這首老調一來彷彿暗示通往和平相處的是條康莊大道,大搖大擺地就到得了;二來也好像說,經過多年的努力以後,「藍波安的爸爸」確實已經到了。

是這樣嗎?回到自我,或又說「重建個人認同」,從來就不是白雪公主般的神話,不是被動坐在那裡,等個白馬騎士就了得的。另外,它也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不是關起門來閉門造車就可完成。事實上,身邊最親最在乎的人,常常是牽涉最深的人。對夏曼‧藍波安和許多嘗過(或還正在嘗)類似苦惱的原住民而言,整個過程也許比想像中要來得漫長許多。自我疏離的開端,常常比拎著一只破皮箱離家出走的那天還要早;回到自我的終點卻常常還在半空中,看得到在哪裡,卻也許永遠到不了。掩蓋在夏曼‧藍波安藍色魔法下的,其實是血淚交織的戰場;在這個戰場上,這名海底獨夫依舊說著、念著、笑著、哭著、出力著、流汗著,全是為了回歸那條路。


(攝影/林建享)

當他還是施努來的時候
成為夏曼‧藍波安以前,他的名字叫施努來,有個非常重視傳統、認為真正的達悟男人就該會「造舟建屋、捕飛魚、釣鰭魚、善於說故事、吟誦詩歌……甚至是無所不能」(《冷海情深》,頁99)的達悟父親。小努來常從父母那兒聽到有關達悟族人的故事神話;每逢夕陽西下,他的身影也常出現在某戶人家面海的涼台,坐在一群叔叔伯伯中間,聽他們講在海上出生入死的故事、吟唱古老的達悟詩歌。還不到十歲,小努來就已經知道女人魚(oyud)和男人魚(rahet)的差別,也知道該用什麼鍋煮什麼魚,不會讓自己的妹妹們用錯誤的食具吃到不該吃的魚。換句話說,他和居住在「人之島」上的長輩們一樣,從小接受的教育,是準備讓自己將來成為有擔當的達悟男人。

然而,長輩們沒有完全經驗過的,卻是小努來自受教年齡後就大量吸收的外國教育。他左耳聽著父母的達悟故事,右耳聽著小學老師教他「將來當個老師好好教育你們蘭嶼這些『野蠻』的小孩成為『文明人』」,以及中學神父教他「將來當個神父馴化你們蘭嶼那些不認識上帝的『野蠻人』成為『文明人』」(《老海人》,頁16)。他左眼看著達悟長輩們下海捕魚、下田種芋;右眼看著島上的退休老兵坐在雜貨店裡喝高粱,還有海平面上經常出現的大船,讓他很好奇這些人從哪裡來,這些船又往哪裡去。對「人之島」外另一個廣大世界的想像,始終揪著他的心,也終於把充滿理想抱負的青年努來帶離了自己的家鄉。

從離鄉到返鄉
青年努來先是不顧父親的反對,為了追求大學教育來到台灣;後則不顧中學神父的反對,放棄了原可免試進入三所好大學的機會。因為相信事在人為、相信原住民學生只要努力,能力不會輸給別人,於是在打零工及自學多年後,青年努來終於考進淡江大學法文系。

此時在接受學校教育外,他也熱心參與自1980年代展開的原住民運動熱潮:從土地、自治、教育、社會正義、正名到反蘭嶼核廢料等,都是這群原住民運動分子訴求的議題,挑戰當時政府的原住民政策。然而激情過後,當權者的打壓、運動目標分歧、原住民運動者與母體文化割離……這些在在都刺激努來認真思考自己和達悟的關係,最後決定回到屬於自己的「人之島」。


這就是我所要追求的……用勞動累積自己的社會地位,用勞動深入探討自己文化的文明過程;與族人共存共享大自然的食物……讓被壓抑的驕傲再生。
——夏曼‧藍波安(攝影/林建享)

夏曼‧藍波安:蘭嶼製造
不同於早先離開「人之島」那個充滿理想抱負的青年,後來再回到島上的努來,已是嘗過都會生活冷暖的成年人;還得經過一番努力,才能在戶政事務所按照自己的意願,正式更名為「夏曼‧藍波安」。在台灣的都市裡,朋友們認為思想相當具有批判性的他不夠漢化;回到自己的島上,這才發現原來在長輩族人的眼中,他卻已成為不折不扣、臉向著島外世界的偽達悟。

回鄉頭幾年,有著達悟名字的夏曼‧藍波安母語不甚流利,沒有太多和族人上山砍材製舟、下海捕魚的集體經驗。當時他的體能既無法承擔島上男人粗重的勞動工作,心態也沒有成熟達悟男人的沉穩寧靜;套句使他深惡痛絕的話:從各項達悟標準來衡量,他已經是個退化的達悟男人。

為了去除退化的汙名,「藍波安的爸爸」幾乎天天下海抓魚,有時候跟叔叔或表兄弟,不論天候如何。後來他逐漸熟能生巧,發現自己潛得越多,越能掌握自己的呼吸和魚槍,帶回家孝敬父母長輩、照顧妻小的漁獲量與種類也就越驚人。此外,他還隨父親伯叔上山認識自家林園及樹種,學習達悟男人必要的造舟技巧。

毫無疑問地,他果然竭盡所能,擁抱自己的母體文化,成為一個真正值得夏曼‧藍波安這個名字的達悟男人。「這就是我所要追求的」,他說,「用勞動(傳統工作)累積自己的社會地位,用勞動深入探討自己文化的文明過程;與族人共存共享大自然的食物;廢除自己被漢化的污名;讓被壓抑的驕傲再生」(《冷海情深》,頁148)。他以為這就是回歸的路——那條通往和真正的夏曼‧藍波安和平相處的路。

心繫人島的海底獨夫
如夏曼‧藍波安所言,「海洋終究一直在包容……當然也不可能拋棄……畢竟海洋本身是沒有邊陲,也沒有中心」。大海一直容許世界各地各種人在它之上譜出自己的生命故事,不論其目的是征服、冒險或生存;而對這位原住民海洋文學作家來說,書寫海洋的目的卻是在「〔延續〕父祖輩們給我的教育……用『寧靜』觀賞海。」他划過長輩們划過的海域、抓過長輩們抓過的魚類、造過長輩們造過的獨木舟,吟過長輩們吟過的歌謠。現在,他則用長輩們沒有拿過的筆,一字一句寫下這些海洋的故事和重建認同的掙扎,完成他們原來希望他當作家的願望(《老海人》,頁21)。

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在〈文學的見證——對真實的追求〉一文中認為,作者始終應該回到沒有任何特權的個人性,才能從那個角度明眼觀察人生,寫出追求真實性的文學見證。住在「人之島」的夏曼‧藍波安也是回到自己的人生,才能寫出這些文學。然而,他的目的並不只是寫而已。身為島上少數的原住民知識分子,他無法僅僅享受自慰式的書寫滿足感,而是有其他的目的:他要記錄達悟族人的傳統、要糾正之前人類學者有意無意犯下的錯誤、要思考現代性如何衝擊達悟族人的生計,還要想辦法突破現有的社經困境。

夏曼‧藍波安是個熱戀海洋的狂傲分子,背後卻似乎扛著整個「人之島」。他是個作家,卻有著運動分子的思考;他是個海底獨夫,自言自語地走在漆黑的天宇和海洋中間,卻始終心繫陸地上親人族人的種種,糾結著自己的道路。

【完整內容請見《人籟論辨月刊》2011年1月號;訂閱人籟論辨月刊電子版】